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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朦胧诗选

杨树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寒秋


枯叶在街上奔跑,

枯枝在风中哀嚎;

大地冻丢了它漂亮的绿衣,

期待着它温暖的雪袍。




星月的来由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我的幻想


我在幻想着,

幻想在破灭着;

幻想总把破灭宽恕,

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




留念


在粗糙的石壁上

画上一丛丛火焰


让未来能够想起

曾有那样一个冬天





我所渴望的美,

是永恒与生命,

谁知它们竟水火不容:

永恒的美,奇光异彩,

却无感无情;

生命的美,千变万化,

却终为灰烬。




新的家


静静的夜里有静静的梦,

雄鸡却在静夜中歌唱黎明。

忽然惊醒的火跳出了炉口,

吓跑了门缝中守望的星星。




太阳照耀着


太阳照耀着冰雪,

冰雪在流着眼泪;

它们流到了地上,

变成一汪汪积水。


太阳照耀着积水,

积水在逐渐干枯;

它们飞到了天上,

变成一团团云雾。


太阳照耀着云雾,

云雾在四方飘荡;

它们飘到了火道,

变成一个个空想。




大雁


从遥远的天边,

飞来了一群大雁,

它们在我的身边环绕,

它们在我的头顶盘旋,

它们像暴雨一样降落,

说着我不懂的语言……

终于又依恋地飞去,

远了,远了,

化为天边一缕飘动的细线。


于是我又想起了,

过去的伙伴。




村野之夜


浓厚的黑夜,

把天地黏合在一起。

星星混着烛火,

银河连着水渠。

我们小小的茅屋,

成了月宫的邻居。

去喝一杯桂花茶吧!

顺便问问户口问题。




回想


冻红的西天,

飘过一线大雁;

微弱的雁鸣,

传进倾斜的鹅圈;

鹅群蜷缩在

温热的翅下,

回想着远去的春天。




友谊


我看见“友谊”像艳丽的花

我知道花会凋零


我看见“友谊”像纯洁的雪

我知道雪会溶化


我看见“友谊”像芳香的酒

我知道酒会变酸


我看见友谊像不朽的金

我知道黄金的重价




无名的小花


野花,

星星,点点,

像遗失的纽扣,

撒在路边。


它没有秋菊

拳曲的金发,

也没有牡丹

娇艳的容颜,

它只有微小的花

和瘦弱的叶片,

把淡淡的芬芳

溶进美好的春天。


我的诗

像无名的小花,

随着季节的风雨

悄悄地开放在

寂寞的人间……



我赞美世界


我赞美世界,

用蜜蜂的歌,

蝴蝶的舞,

和花朵的诗。


月亮,

遗失在夜空中,

像是一枚卵石。

星群,

散落在河床上,

像是细小的金沙。

用夏夜的风,

来淘洗吧!

你会得到宇宙的光华。


把牧童

草原样浓绿的短曲,

把猎人

森林样丰富的幻想,

把农民

麦穗样金黄的欢乐,

把渔人

水波样透明的希望,

……

把全天下的

海洋、高山

平原、江河,

把七大州的

早晨、傍晚

日出、月落,

从生活中,睡梦中,

投入思想的熔岩,

凝成我黎明一样灿烂的

——诗歌。




生命幻想曲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我被风推着,

向东向西,

太阳消失在暮色里。


黑夜来了,

我驶进银河的港湾。

几千个星星对我看着,

我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


天微明,

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

碰击着,

“轰隆隆”——雷鸣电闪!

我到哪里去呵?

宇宙是这样的无边。


***


用金黄的麦秸,

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纽扣的车轮,

让时间拖着,

去问候世界。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着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

累倒了。

黄尾的太平鸟,

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

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


太阳烘着地球,

像烤一块面包。

我行走着,

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中共鸣。




幻想与梦


我在时间上徘徊,

既不能前进,也不想

后退。

挖一个池沼,

蓄起幻想的流水。

在童年的落叶里,

寻找金色的蝉蜕。


我热爱我的梦,

它像春流般

温暖着我的心。

我的心收缩,

像石子沉入水底。

我的心膨胀,

像气球升向蓝空。


让阳光和月色交织,

令过去与将来熔合,

像闪电礼花惊碎夜空,

化为奇彩光波。

早晨来了

知了又开始唱那

无味的歌。

梦像雾一样散去,

只剩下茫然的露滴。




牛车春秋


吱咔吱咔——

经过一个慵懒的冬天,

牛车的歌声都有些新鲜。


冻土变得柔软湿润,

牛车边走边印下花纹。


杨花和桃花像细雨样飞落,

牛车行进着像凯旋的彩车。

咔吱咔吱……

经过一个忙累的夏天,

牛车的叹息都有些困倦。


泥泞结成脆弱的薄冰,

牛车边走边听见呻吟。


枯枝和枯叶在寒风中飞舞,

牛车蹒跚着不想走向坟墓。




中枪弹的雁


灿烂的夕阳前,

飞过哀鸣的大雁;

血滴着,

和晚霞一起染红了地面。


矫健的翅膀不再能张开,

好看的翎羽也渐渐变暗;

只有眼睛是那么的明亮,

凝固的光中也许是远去的同伴。


夕阳像它破碎的心,

慢慢下沉,

愿能带它去天的另一边。




我是黄昏的儿子


我是黄昏的儿子

我在金黄的天幕下醒来

快乐地啼哭,又悲伤地笑

黑夜低垂下它的长襟


我被出卖了

卖了多少谁能知道

只有月亮从指缝中落下

使血液结冰——那是伪币


泥土一样柔顺的肤色呵

掩埋了我的心和名字

我那渴望震响的灵魂

只有鞭子垦出一行行田垄


不断地被打湿,被晒干

裂谷在记忆中蔓延

可三角帆仍要把我带走

回光像扇形的沙洲


海用缺齿的风

梳着发白拳曲的波发

乌云的铁枷急速合拢

想把我劫往天庭


然而我是属于黑夜的

是奴隶,是不可侵犯的私产

像牙齿牢固地属于牙床

我被镶进了一个碾房


我推转着时间

在暗影中,碾压着磷火

于是地球也开始昏眩

变音的地轴背诵起圣经


青石上凿出的小窗

因为重复,变成了一排

也许是迷路的萤虫吧

点亮了我的眼泪


这是启明星的目光

绕住手臂,像精细的银镯

我沉重的眼帘终于升起

她却垂下了淡色的眼睫


我是黄昏的儿子

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

但只有凝望,不能倾诉

中间是黑夜巨大的尸床



历史的内战


历史

是过去又是明天


历史

是被告又是法官


呵,呵

过去向明天

举起刀剑


法官将被告

庄严审判




你和我


你应该是一场梦,

我应该是一阵风。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结束


一瞬间——

崩坍停止了,

江边高垒着巨人的头颅。


戴孝的帆船,

缓缓走过,

展开暗黄的尸布。


多少秀美的绿树,

被痛苦扭弯了身躯,

在把勇士哭抚。


砍缺的月亮,

被上帝藏进浓雾,

一切已经结束。





阳光

在天上一闪,

又被乌云埋掩。


暴雨冲洗着,

我灵魂的底片。





船停了,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在艰难地搬运,她们都是母亲的母亲。


笨拙的木箱,

在码头上缓行。


是谁给了它力?

给了它动的生命?


微风揭起垫布,

露出一团干枯的笑容。


在生活的故道里,

有多少这样的裂纹!

……


江水哗哗大笑,

在高堤中得意忘形。


货轮贪婪地大嚼,

吞吃了留种的星星。


这时被遗忘的白发,

却悄悄升上夜空。


像一面撕碎的旗帜,

守护着母亲的神圣。





新的耕耘


大火吞没了森林的呼声,

怀疑的烟迷迷蒙蒙;

纯黑的泉水像修女般走过,

弃绝了所有光彩和影。


天真的叶子早已焦枯,

岩石笑裂了脸上的皱纹;

候鸟在高空大声鸣叫,

呼唤着碧绿的梦境。


也许是未来的情歌,

把我引进这灰炭的海中;

硕大的星粒在口袋里闪耀,

每颗都包藏着一片光明。


我终于开始了新的耕耘,

深深地翻动历史的土层;

把爱情和美交还给生命,

将丑陋的死亡判处极刑。




我好像……


我好像变成了植物,

再也离不开泥土。

爱情在哪里萌发,

也将在哪里成熟。




青色的枯叶


灵魂,你还年轻,为什么要流浪?

枯叶是青色的

没有血

也没有生命


没有!

也没有衰老

也没有丧失对春天的忠诚

风在偷盗

夜在谋杀

你用你破碎的声音

一路呼喊——

空荡荡的

西方小路上

你蜷缩着

躲避的不是痛苦

而是虚伪的阳光


梦散了吗?

远处还在喧闹

你还在拥护着什么?


蟋蟀

生命最后的歌者

唱着歌

歌唱头顶淡绿的篷帐




月亮和我


我看着月亮

月亮看着我

我向它微笑

它不动声色……


又大又圆

黄眼睛冷冷漠漠


我望着月亮

月亮忘了我

我对它怒视

它却睡着了……


又细又弯

金睫毛闪闪烁烁




指北针


我有过一个指北针

我用他换了一把刀

刀子不算太大

却砍倒过无数野草


后来,我就做梦

梦见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

走呵走,越走树越密

多大的刀也砍不光


我知道家在北边

但不知道北边在哪儿

这时多想那个指北针

把我一下带回家


我醒了,真算幸运

又能去换回指北针

以后我可以安心地睡觉

再不害怕会丢在梦里




雪后


森林森林

有一个梦

小松鼠蜷缩在树洞中


一串深脚印

一串浅脚印

好像金花银花藤


开小花的

是狐狸

开大花的

是黑熊

圆果形的

是猎人……


缠也缠不清

捋也捋不清

只有家是他们的根


森林森林

有无数颗心

小松鼠蜷缩在树心中




沙滩


我在沙滩上玩

用沙子修城

用石子铺院

让那些乱飞的小树叶

通通住在井里边


我去吃饭了

海风把它吹坏了


我在沙滩上玩

用螺丝当宝塔

用贝壳作瓦片

让那些害羞的小花瓣

全都藏在屋里边


我去睡觉了

海潮把它偷走了






牺牲者·希望者


在历史的长片中,有这样两组慢镜头——

牺牲者

你靠着黄昏

靠着黄昏的天空

像靠着昼夜的转门

血的花朵在开放

在你的胸前

在你胸前的田野上

金色的还在闪耀

紫色的已经凋零

你无声的笑

惊起一片又一片

细碎的燕群……


刽子手躲在哪里?


炊烟迟缓而疲惫

河流像它透明的影子

多少眼睛望着你——

杨树上痛苦的疤结

绿波上遗忘的气球

老教堂上拼花的圆窗……

呆滞,疑惑,善良

你多想把手放在

他们的额前


让他们懂得


刽子手逃走了吗?


血流尽了

当然,还有泪

冰凉的晚风冲洗着一切

连同发烫的回光

遗念,和那一缕淡色的头发

你慢慢,慢慢地倒下

生怕压坏了什么

你的手,深深插进

温柔的土层

抓住一把僵硬的路

攥得紧紧……

夜幕,布满弹洞

刽子手

你们可以鼾睡了。

希望者

你醒来——

缓缓地转动头颅

让阳光扫过思维的底层

扫过微微发涩的记忆……

呵,你睡了多久?

自从灰蝶般脆弱的帆

被风暴揉碎

自从诗页和船的骨骸

一起漂流

自从海浪把你的“罪行”

写满所有沙滩

那死亡,那比死亡更可怕的麻痹

就开始了


过去:

还不满足吗

你这叛逆的子孙!


你醒来——

知觉的电流开始发热

锤击一样的脉跳

也开始震响

梦碎了

化作无数飞散的水鸟

化作大片大片明亮的云朵……

你慢慢地抽动四肢

在太阳和星群间崛起

毛发中的砂石在簌簌抖落

犹如巨大的植物离开了泥土

离开了那海藻般腐败的谣言

把召唤升上太空……


现代:

你在这里呀

我骄傲的孩子!


你醒来——

海退得很远,山在沉默新鲜的大地上没有足迹

没有路,没有轨道

没有任何启示或暗示

这寂静的恐怖足以吓倒一切

然而,你却笑了

这是巨人的微笑

你不用乞求,不用寻找

到处都有生命,有你的触觉

到处都有风,有你迅疾的思考

你要的一切,已经具备——

自己和世界


未来:

不,还有我

你永远、唯一的爱人




雪人


在你的门前

我堆起一个雪人

代表笨拙的我

把你久等


你拿出一颗棒糖

一颗甜甜的心

埋进雪里

说这样就会高兴


雪人没有笑

一直没作声

直到春天的骄阳

把它溶化干净


人在哪呢?

心在哪呢?

小小的泪潭边

只有蜜蜂。




就义


站住!


是的,我不用走了,

路已到尽头。

虽然我的头发还很乌黑,

生命的白昼还没开始。


小榆树陌生地站着,

花白的草多么可亲;

土地呵,我的老祖母,

我将永远在这里听你的歌谣,

再不会顽皮,不会……


同伴们也许会来寻找,

她们找不到,我藏得很好,

对于那郊野上

积木般搭起的一切,

我都偷偷地感到惊奇。


风,别躲开,

这是节日,一个开始;

我毕竟生活了,快乐的,

又悄悄收下了

这无边无际的礼物……




我在复写住房申请


我在复写住房申请

对一切生命充满同情


两只优雅的喜鹊

正到处寻找树棍

它们要搭一个小窝

在风云变幻的高空


我在复写住房申请


蟋蟀在草间弹琴

庆祝自己的新居落成

也许还有一个伴侣

为它撢去头上的泥尘


我在复写住房申请


蜗牛打开椭圆的屋门

开始在石块上漫行

上帝总是眷顾弱者

子孙上万也不必担心


我不断复写着住房申请

同情心与日俱增




水泡的想象


秋天的雨

在争论不停,

小水泡开始了旅行……


它看看麦草的屋檐

想象出一片葱茏

绿叶都喜欢跳舞

使春天永远年轻


它看看灰暗的天空

想象出一条彩虹

彩虹都喜欢游泳

使天池色彩缤纷


它看看倾斜的土墙

想象出一名将军

将军都喜欢敬礼

使水泡格外轻盈


秋天的雨

停止了争论,

小水泡也无影无踪……




花雕的自语


——相传,花雕是新婚之日埋在地下,到花甲之年才开启的绍兴美酒


我的颅穹完满而光润

贮藏着火和泉水

贮藏着琥珀色的思念

诗的汁液,梦的沉香

朦朦胧胧的乞求和祝愿


这记忆来自粘满稻种

粗瓷般反光的秧田

来自土窖,紫云英的呼吸

无名草的肤色

帆影和散落在泥土中的历史


在一个红烛摇动的时刻

我被掩埋,不是为了

追悼,而是为了诞生

这是季风带来的习俗

也是爱在人间的秘密


我听见落叶、犁镢、夯声

听见蝉和蛹的蜕变

听见蚯蚓和鼹鼠的抚问



然而,我的创造者

那排门和腰门的开启

柴的破碎,孩子的铃铎

渐渐加重的步音,回忆

我都无法听见


渴求,在渴求中成熟

像地下的根块

——被阳光遗忘,缺少喜色的果实

在无法流露的密封之中

最醇的爱已经酿透


我幻想着昏眩的时刻

白发和咿哑的欢笑

我将倾尽我的一切呼唤

在暂短的沉寂里

溶化星夜和蓝空




水乡


清明

淡紫色的风

颤动着——

溶去了繁杂、喧嚷

花台布

和那布满油渍的曲调……

这是水乡小镇

我走来,轻轻地

带着丝一样飘浮的呼吸

带着湿润的影子

鲜黄的油菜花

蒲公英,小鹅

偷藏起

我的脚印


我知道

在那乌篷船栖息的地方

在那细细编结的

薄瓦下

你安睡着

身边环绕着古老的谣曲

环绕着玩具

——笋壳的尖盔

砖的印

陶碗中飘着萍花

停着小鱼

甲虫在细竹管里

发出一阵噪响……

你的白云姥姥

合上了帐幔

黢黑的小印度弟弟

还没诞生……


我听见

鸟和树叶的赞美

木锯的节拍

橹的歌

兰叶和拱桥弧形的旋律

风,在大地边缘

低低询问……

我感到

绿麦的骚动

河流柔软的滑行

托盘般微红的田地上

盈溢的芳香……

呵,南方

这是你的童年

也是我的梦幻


……

嗯,你喜欢笑

虽然没有醒

是找到了,板缝中

遗落的星星?

那僵硬的木疖

脱落着

变成花香和雾的涌泉

北风,和东方海的潮汐

在你的银项圈中

回旋,缓缓……

是父亲绵长的故事?

是母亲

不愿诉说的情感?

……


我走过

像稀薄的烟

穿过堂屋、明瓦

穿过松花石的孔隙

穿过一簇簇拘谨的修竹

没有脚印

没有步音

排门却像琴键

发出阵阵轻响:

……!——……!——

我知道了

我有两次生命

一次还没结束

一次刚刚开始


在你暂短的梦里

我走了

我走向四面八方——

走向森林

踏入褐菌的部落

走上弯弯曲曲的枝条和路

跃过巧妙起伏的丘陵

走向沙洲

走向大江般宽阔的思想

走向荆条编成的诗

藏进蜂窝、鸟巢

走向即将倒坍的古塔

烟囱,线架的触角

渗入山岳

——勇士的内心

潜入海洋——

永不停息的吻……


在你醒来时

一切已经改变

一切微小得令人吃惊

现实只是——

蛛网、青虾的细钳

还在捕捉夜雨的余滴

梦的涟漪……

将归来

已经归来!

踏上那一级级

阴凉温热的石阶

踏上玄武岩琢成的

圆桌的柱基

在小竹门外,在小竹门外

作为一个世界

把你等待





……时间

在我的心上

缓缓碾过

破碎的薄冰下

又涌出了泥浆——

陈旧的血

我躺着,沉默着

因为我是路

命里注定

要被践踏


我受伤了

我把伤痛传给

——大地

于是,森林开始抖动

湖泊发出

低低的呻吟

那巨大笨重的山脉

也蜷缩在一起

然而,我却伸展着

沉默


我的痛苦

不会随着呼喊

像候鸟般

——飞散

也不会

由于乌云的倾翻

而减轻

甚至最纯的雪

也无法

包扎和掩盖


我是路

我是一条

胶结的

无法流动的河

因为那些

重镇和新城

那些瘤的吮吸

我才

变成了

今天的形态


呵,够了

还是听北风

唱一支骗人的

歌吧!

让冰的针芒

给我纹身

我的心上

再没有绿色

几束干枯的车前草

升向天庭




游戏


那是昨天?前天?

呵,总之是从前

我们用手绢包一粒石子

一下丢进了蓝天——


多么可怕的昏眩

天地开始对转

我们松开发热的手

等待着上帝的严判


但没有雷,没有电

石子悄悄回到地面

那片同去的手绢呢?

挂在老树的顶端


从此,我们再不相见

好像遥远又遥远

只有那颗忠实的石子

还在默想美丽的旅伴




苹果


花儿飘落,

花儿飘落,

她的绿叶妹妹们,

在偷偷传说。


露水真多,

露水真多,

小侄女渐渐长大,

还有点羞涩。


她脸红了,

她脸红了,

因为热烈的太阳,

总对它瞧着。





我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它怎样

被泪水淹没

被心火烧完


看那最后一念

怎样灭绝

怎样被风吹散




蚯蚓


当你失明时

你彻悟了

彻悟了那未知的一切

于是,在一页页土层中

开始写你的著作


这是属于黑暗的文字

字体古怪而流畅

是盲文

只有根须那敏感的指尖

才能阅读


人,自负地翻动大地

给它装上各种硬皮

水泥的、砖的、柏油的……

毁坏了你的书

还印上自己的名字


但草仍在空隙间阅读着

树也在读

所有绿色的生命

都是你的读者

在没有风时他们决不交谈


我是属于人类的

因而无法懂得

但我相信

里边一定有许多诗句

看那小花的表情




在夕光里


在夕光里,

你把嘴紧紧抿起:

“只有一刻钟了!”

就是说,现在上演悲剧。


“要相隔十年,百年!”

“要相距千里,万里!”

忽然你顽皮地一笑,

暴露了真实的年纪。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远和近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小巷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你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芦席


你是一首岸的诗

是粗糙的手

在炎日西斜的门栏上

编成的


那泥土的润凉

露的生机

使我枯干的梦复活了

变成一条鱼


它游来游去

在水湾中游,在浅滩中游

透过一个个水泡

去看放大的星星


你也是一片静思的湖

布满了微妙的波纹

从各方面来的

有风、网,有老树的根须


早已潜没的情感

在我心上交错

也许这就是鳞的起源

与进化无关


当没有空气的夏天消失

你便默默退去

在那圆形的秋空中

将有芦花在飘……




赠别


今天

我和你

要跨过这古老的门槛

不要祝福

不要再见

那些都像表演

最好是沉默

隐藏总不算欺骗

把回想留给未来吧

就像把梦留给夜

泪留给大海

风留给帆




永别了,墓地


在重庆,在和歌乐山烈士陵园遥遥相望的沙坪坝公园里,在荒草和杂木中,有一片红卫兵之墓。

没有人迹。

偶然到来的我和我的诗,又该说些什么……


一、模糊的小路,使我来到你们中间


模糊的小路

使我来到

你们中间

像一缕被遗漏的阳光

和高大的草

和矮小的树

站在一起

我不代表历史

不代表那最高处

发出的声音

我来了

只因为我的年龄


你们交错地

倒在地下

含着愉快的泪水

握着想象的枪

你们的手指

依然洁净

只翻开过课本

和英雄故事

也许出于一个

共同的习惯

在最后一页

你们画下了自己


现在我的心页中

再没有描摹

它反潮了

被叶尖上

蓝色的露水所打湿

在展开时

我不能用钢笔

我不能用毛笔

我只能用生命里

最柔软的呼吸

画下一片

值得猜测的痕迹



二、歌乐山的云,很凉


歌乐山的云

很凉

像一只只失血的手

伸向墓地

在火和熔铅中

沉默的父母

就这样

抚摸着心爱的孩子

他们留下的口号

你们并没有忘

也许正是这声音

唤来了死亡


你们把同一信念

注入最后的呼吸

你们相距不远

一边仍是鲜花

是活泼的星期日

是少先队员

一边却是鬼针草

蚂蚁和蜥蜴

你们都很年轻

头发乌黑

死亡的冥夜

使单纯永恒


我希望

是红领巾

是刚刚悬挂的果实

也希望是你们

是新房的照片

在幸福的一刹那

永远停顿

但我却活着

在引力中思想

像一只小船

渐渐靠向

黄昏的河岸



三、我没有哥哥,但相信……


我没有哥哥

但相信你是

我的哥哥

在蝉声飘荡的

沙堆上

你送给我一只

泥坦克

一架纸飞机

你教我把字

巧妙地连在一起

你是巨人

虽然才上六年级


我有姐姐

但相信你仍是

我的姐姐

在淡绿的晨光中

你微微一转

便高高跳起

似乎彩色的皮筋

把你弹上天空

它绷得太紧

因为还有两根

缠绕着

我松松的袜子


而他呢?

他是谁?

撕下了芦花雀

带金扣的翅膀

细小的血滴撒了一地

把药棉和火焰

缠上天牛的触角

让它摇摇晃晃地

爬上窗台

偿还吞食木屑的罪过

他是谁?

我不认识



四、你们在高山中生活


你们在高山中生活

在墙中生活

每天走必须的路

从没有见过海洋

你们不知道爱

不知道另一片大陆

只知道

在缄默的雾中

浮动着“罪恶”

为此,每张课桌中央

都有一道

粉笔画出的界河


你们走着

笑着

藏起异样闪动的感觉

像用树影

涂去月光的色泽

在法典中

只有无情和憎恨

才像礼花般光彩

于是,在一天早晨

你们用糙树叶

擦亮了

皮带的铜扣,走了


谁都知道

是太阳把你们

领走的

乘着几只进行曲

去寻找天国

后来,在半路上

你们累了

被一张床绊倒

床头镶着弹洞和星星

你们好像

是参加了一场游戏

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



五、不要追问太阳


不要追问太阳

它无法对昨天负责

昨天属于

另一颗恒星

它已在

可怕的热望中烧尽

如今神殿上

只有精选的盆花

和一片寂静

静穆得

像白冰山

在暖流中航行


什么时候,闹市

同修复的旋椅

又开始转动

载着舞蹈的和

沉默的青年

载着缺牙的幼儿

和老人

也许总有一些生命

注定要被

世界抖落

就像白额雁

每天留在营地的羽毛


橘红的,淡青的

甘甜和苦涩的

灯,亮了

在饱含水分的暮色里

时间恢复了生机

回家吧

去复写生活

我还没忘

小心地绕过墓台边

空蛋壳似的月亮

它将在这里等待

离去的幼鸟归来



六、是的,我也走了


是的,我也走了

向着另一个世界

迈过你们的手

虽然有落叶

有冬天的薄雪

我却依然走着

身边是岩石、黑森林

和点心一样

精美的小镇

我是去爱

去寻求相近的灵魂

因为我的年龄


我深信

你们是幸福的

因为大地不会流动

那骄傲的微笑

不会从红粘土中

浮起,从而消散

十一月的雾雨

在渗透时

也会滤去

生命的疑惑

永恒的梦

比生活更纯


我离开了墓地

只留下,夜和

失明的野藤

还在那里摸索着

碑上的字迹

摸索着

你们的一生

远了,更远了,墓地

愿你们安息

愿那模糊的小路

也会被一个浅绿的春天

悄悄擦去




豆荚


豆花

像婚宴上

小小的白餐巾

飘落着,落着

宣布了

你们神圣的结合


从此

便紧紧相依

在新鲜的梦中

在清浅的呼吸中

孕育着

幻想之子


淡绿的浆汁

凝结着

凝成一个又一个

圆形的幼童

像绿星星

串连在一起


爱吧,拥抱吧

当夜还很醇

市场还没醒

蚊虫刚刚沉寂

土地依恋着余温

爱吧


你们将分离

孩子被剥去

感恩

将变成苦恨

这才是人类

使你们爱的目的




感觉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睡莲


在绿影的摇荡中

你梦着

使最纯的云朵

都显得陈旧


不是雕栏

不是晴空闪过的长窗

不是蜜蜂的低语

或彩蝶礼貌的吻


是颗晶亮的水珠吧

它被石子溅起

石子来自海岸

曾装在一个顽童的兜里




在陌生的街上


在陌生的街上

有许多人跳舞

跳得整齐而莫测

使我无法通过


由于长久的等待

我变成了路牌

指着希望的地方

没有一字说明




弧线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捡拾

一枚分币


葡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在淡淡的秋季


在淡淡的秋季

我多想穿过

枯死的篱墙,走向你

在那迷蒙的湖边

悄悄低语

唱起儿歌

小心地把雨丝躲避


——生命中只有感觉

生活中只有教义

当我们得到了生活

生命便悄悄飞离

像一群被打湿的小鸽子

在雾中

失去踪迹


不,不是这支歌曲

在小时候没有泪

只有露滴

每滴露水里

都有浅红色的梦——

当我们把眼睛微微闭起


哦,在暗淡的秋季

我没有走向你

没有唱,没有低语

我沿着篱墙

向失色的世界走去

为明天的歌

能飘在晴空里




世界和我


第一个早晨

推开门

带上最合法的表情

不要看见别人

也藏好自己的心


煤烟沉沉


再叫我的名字

我不承认

位置

心、心

一排排

像暗淡的古钟

挂在教堂的顶端


在需要时

才会交响

仪式

小蜡人

站在窗边,站好

对窗外的我

永远惊奇吧

没有一个海湾

比渴求的眼睛

更深


乞丐的手

像珊瑚般生长

断片

孩子对妈妈说:

我想飞呢


蒲公英离开了

他的头顶

我想

我想哭

我想让秋天的暴雨

在心上涌流


我想笑

我想在春天的呼吸中

继续长高

落叶

你是被打碎的春天吗?

那我散落的头发

又是什么?

中和

我变成一支情歌

去爱雪

去爱纯白的大地


让那舒畅的寒冷

去中和

热恋的火焰

在寂寞中

花,占领了天空


再不需要蝴蝶

每朵花


都有轻柔的翅膀

都有你的芳馨

第二个早晨

大地

被狂风吹得干干净净


我站起来

目送着

雨云的背影

停顿

我变成一个影子

去穿越西亚沙漠


我看见一些石柱

带着古怪的花纹

迎接我


它站着

绕起悠长的地平线

它的创造者

柔顺地躺在那里


它却是他们

曾经站立的标志

它也代表我

渴望

A

当沼泽泛起霞光

它便不再是死亡


我像等待已久的微风

奔跑着

去亲吻太阳

B

渴望并不是沼泽

不是早晨

渴望是一座

石灰岩的山峰

在黄昏中

被余晖映红

墓门

你站在

黑夜的门前

站在最后的夕光里


燃烧的发缕

一丝丝

飘进死亡

你看见了石像

安息

月亮是假的

它只是舷窗的灯光


我漂在船后

静听着永恒的喧响

梦很清醒

苦咸的海湾里

能漂浮甜果吗?


在大海枯萎之后

水草将长上天空


我将化为深绿的抛物线

重新表现自己

安息的不安

在苇叶的天地里

会有一只眼睛?


我的心跳了


我害怕回声

也害怕没有回声的呼喊

商标

一个野蛮的微笑

被摄下,被剪裁

被金色和银色的

字母环绕


于是

它代表文明笑了

代表香精笑

代表牙膏、自来水笑

代表公司、代表股票笑

代表无数

贪婪、绝望、困惑

的眼睛

你笑了

你的笑

是大海拥抱海岛的笑

是星星跳跃浪花的笑

是椰树遮掩椰果的笑


你笑着

使黑夜奔逃

问答

黑夜是贼吗?

他盗走了什么?


是我撕坏了他的衣角

是我拿走了他的弯刀

第三个早晨

巨大的树木

为什么

我想拥抱你


早晨来了

小草都在土岗上眺望

你已看见了

她浅红的衣裳

我怕,我不怕了

我怕人知道我的心

我怕人看见我的心

他们有枪

他们有刀

他们的铜茶炊

泛着油光

在这里

我不怕了

这里草比人高

我的心结识了小野兔

和它一起蹦跳

你又笑了

当闪电的纵队

驰过之后

你微微一笑

额发遮住了眉毛


小枞树晃了一下

瘦弱而强大

追念

白热的空气

取消了一切

一切范畴和边界


你却扎起一束黑纱

想去追悼残夜

墙和窗

墙,使我们隔离

窗子,使我们联系


我们需要更大的窗子

却不想从墙中走出

太阳看见了我

太阳看见了我

我说:

你为什么

总把我留给黑夜呢?


在叹息中

颤动的书页

从没有告诉我什么

退避

当闹市带着诱惑

向我逼近的时候

我只能低下头

白天

白天

所有旗帜

都获得了色彩

所有衣裙

都开始飘舞

我心中的夜

也想飞走了

又问

风呵

你带走了诗页

带走了呼唤

带走了所有灰烬


我,你不曾看见?

第四个早晨

一棵模糊的树

分出无数枝叉


你淡淡的目光

似乎忘记了选择

微微的希望

我和无数

不能孵化的卵石

垒在一起


蓝色的河溪爬来

把我们吞没

又悄悄吐出


没有别的

只希望草能够延长

它的影子

政治

鸟翅的圆规

划出天空和大地的边界


天空

完好无损

大地

伤痕累累


我颤动的笔

把大地的痛苦

导向天空

回复

当风

把窗纸吹破之后

我便不再怕了


我比风

更自由


我比风

更狂暴!

请求

不要回头

不要看


不要给我留下

不可解释

又不能忘记的

目光


听,天幕之后

有多少孩子在笑

桅杆

你不断在陆地上升起

又不断在海中沉没


我的攀登

多么徒劳

古堡

A

战争的天花

损坏了你的面颜


大大小小的弹坑

已经结疤


不要嫌弃我的影子

虽然它难以洗白


请相信它胜过云朵

那松落的绷带

B

把一切希望的狂喊

留在古堡里


走出来的

只是哽哑的影子

有关修复

A

当地球

破裂的时候

我多想把它粘好


不是用血

不是用泪

是用幻想之树上

纯白的乳胶

B

不,地球经过震荡

依旧完好


破损的只是面具后

那空虚的头脑

恐怖

我伏在平原上

恐怖地看见

另一颗亮星

徐徐迫近


你也忘记了自己

A

巨岩上

长满枯藓

又从何想象

他年轻的面颜


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总在那里

默默看天

B

望着天空的眼睛

比天更蓝

树木结满了果实

便不再是树木

问之继续

油橄榄和羽毛

是留给谁的?


炮镜在发亮

叛道

在每个朝圣者

的心上

都有一片沙漠


酋长

我要离开你

去独自生活

无用的发现

从海上来的云

发现了裂谷

竟无法回去报信


在人类之间

鸿沟还将长存

争论

梦,悄悄地

传来一张纸条

告诉我

生活是假的


生活说:

不,是梦

我不是勇士

我不是勇士

我不是勇士


我却想戴上尖盔

我却想高举长矛

我却想穿过彩色的岩石

让火烈鸟的羽毛

在头顶飞飘


我不是勇士

多么可笑

挣扎

一个太阳

在头巾里挣扎


它不愿作为礼物

被送给皇家

隐形

在温存的丘陵上

太阳留下了轨迹


我没有脚印

我没有脚

我抛弃了人


只有这时

我才敢询问

微微的希望之后

那块石头

不想走向海洋

永远在蓝波下

观看太阳


云朵那么单薄

河流又怎有力量

思的满足

每块巨石下

都有一袋银币


你却在巨石上

唱歌


你有更多的秘密

赴约

太阳和月亮

轮流等待


她们比地球更冷静

她们比地球更热情


但有谁相信

我的翅膀

是纸叠的

梦鸟

整个雨季

你都在飞


把红宝石的泪珠

不断衔来

再生鸟

你落在盾牌上

金亮的眼睛逼视我


我害怕相信

我害怕那模糊的应允

我害怕

昨夜的积水

又化为飞云

第五个早晨

把黑夜撩开

宣布:

太阳,请进

重复的醒

又是混浊的日子

又是清澈的梦


惟一的小窗

还关得紧紧

抉择

我不敢看你

风摇荡不定


另一个世界

更广大无垠

技巧

在印着圣母的

明信片上


写一首诗


用三行赞美圣婴

用一行咒骂自己

搜集

我是研究古币的人

每枚磨损的太阳

都被我买下

弥合

在现实断裂的地方

汇成了海

我要划破感觉的厚茧

我要流出欢快的血液

第六个早晨

在薄暗里

花朵轻轻飞来


心像透明的水母

微微摇摆

紫云英

紫云英,紫云英

你把我掩埋吧


不要让灯看见

不要让星星看见

不要让多嘴的鸟看见

我要在你的耳语中

消失

边界

无数树木的骨骼

钉成墙

在探照灯下

闪着白光


谁不爱家乡

可总有逃亡

抉择的继续

晨光中

你那么不真实地站着

像个字母


我不是走近

就是走开

再悟

多彩的桦树皮

像许多飘碎的旗帜


现在已经不是

呼唤风的季节

跨栏

A

草,长成一片

长到天边

否认大地是泥土组成

B

我自由地

走着

永远,永远……


永远?

饥饿就是最好的栅栏

C

为了跨越饥饿的栅栏

我去找马

一匹纯净的马


我对它说

在白天和黑夜之间

有一个空隙

我们逃走

D

世界摇碎了


在银亮的马鬃上

在火的指尖

是抛来的地平线……

偷渡

静静的眼睛


固执的码头

渐渐松开了缆绳


我想横渡大海

却不要风

骏美的小马

从我身上踏过

它是古汉墓前

浮雕的子孙


它从我身上踏过

我的思想

便不再荒凉

诗句像一丛丛灌木

把流沙阻挡

爆发

红海兴奋了


热情的浪推着大陆

小船在颠簸


月亮诞生不久

在惊奇地看着

复原

经过旋风的打磨

大海平滑了


心的碎片

又重新组合

但再不是天真的我

节奏

跳舞时

口袋里的分币

为什么响?

这是社会的节奏

第七个早晨

沙原无息无声

罕见的雾

正在降临


早晨

应当是明确的象征


你赤着脚

踏坏无数麻木的饰纹

绝音

干死的草

裹着溺死的小猫


赞美总有相应的诅咒


可惜

再无法表达

囚禁

我被囚禁了

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在你心里


我并不是烈士

但愿意坐牢

为了光荣之外的幸福

在白天

我变得很黑

在黑夜

我变得很白


我想变成蓝色的

应该到哪里去呢?

报复

我被迫走入城市

像一粒弹子

被装进锁里


我要卡住所有钥匙

又一次请求

你在地铁旁边

你在橱窗旁边

你在无数人和物的旁边

你总在旁边

在我的心里

你不要这样吧

你的抉择

是新换的玻璃

是新刷的油漆

在最重要的时刻

你总拿起最不重要的东西

法律

记住!记住!

既然有心

就有这种义务

第八个早晨

在醒来时

世界都远了


我需要

最狂的风

和最静的海

探望

在夜的底片上

显出一个又一个

十字架

伸着短臂

能够阻挡谁?


是我吗

是我对你的探望吗

钟声

钟声

震落了雨滴

失效的问

当我不想了

你才响吗


我讨厌这种冰凉的

安慰

最后的请求

让我像勿忘草一样

在这里生长吧

或像安息香的叶片

轻轻飘落


我枕着你

悠长的梦

才感到生命的跃动

折射

在世界上

我感到了你

在你眼里

我看到世界


我需要

我的位置

复活的钟声

青铜在震响

晴空在震响

荒原

石块


水纹

死亡

灵魂在震响

世界在震响

第九个早晨

口哨是漂亮的叹息

它是星星发明的


在希望的天窗上

悬挂着绿苹果




大写的“我”


我直视着太阳

直视着明利的晨光

仿佛一把把宽刃的匕首

在旋转中逼近

彩色犹疑的梦,纯蓝的颜色

都使我吃惊

金属没有幻想吗?

鲜血没有思念吗?

呵,我要跑,要叫

要一动不动地

看大海怎样遮去一半陆地

那润滑发凉的愉快

和燥热的朦胧,交替升起

迫使我,踏过山脉

像踏过错乱的琴键

每一步都有意外的回音


金黄的向日葵花瓣

纷纷落下,像散开的音符

像皇族的溃灭

一支乐曲消失了

消失在青灰的走廊尽头

消失在时空里

但我却因为注视

而吸收了太阳


巨大的能,使我上升

沿着断断续续

绿绒线一样的江岸

沿着一条无形的天轨

情感的热力

在向四面飞散

亮紫色的天幕起伏不定


固体在熔化

向我涌来,飞溅的

不是波浪,是云

是无边无际的拥抱、亲吻

由于蓬松的幸福

我被分散着,变成了

各种颜色、形体、元素

变成了核糖核酸、蛋白

——纠缠不清的水藻

轻柔而恐怖的触丝

鱼和蛙在游动中

渐渐发育的脊骨

无数形态的潜伏、冬眠

由于追逐和奔逃

所产生的曲线

血的沸热和冷却


哦,我嘲笑死

嘲笑那块破损的帷幕

它不能结束我的戏剧

我是人

分布在狭长的历史上

分布在各个大陆

彩色的岩石上

河流使我的歌悠久

地震使我的骨骼不断扩展

雨云使我的头发湿润

我是黑色的男孩

偷戴上熟铁的脚镯

我是棕色的少女

擦拭着陶瓶的细颈

我忽而又是雪白的老人

在疑问的网中安息


我是金黄的

像丰收的钟

像碧叶下成熟的橘子

像麦秸的光辉

像突然闪动炮火的海岸

我是金黄的

我的信念

在粗糙的碑石上熔化

使纯金一样不朽的历史

注视着每片黄昏

也许,我会沉默

因为一个已经临近的时刻

我将像太阳般

不断从莫测的海渊中升起

用七种颜色的声音

告诉世界

告诉重新排列的字母和森林

东方——不再属于传说




种植


手绢飘落着

从二楼阳台上

晴空含着微笑

我用竹竿还给你

你说:谢谢

乌黑的额发撫过白云


从那天起

我就开始种植

葡萄、金银花、紫藤

让它们顺着竹竿

攀越阳台的铁栏

呵,你会看见


有人说,你搬走了

谁说的?

为什么还有晴空

白云无声地移动

粉蝶在花影中

飘落又上升


然而却出现了少年

淡雀斑多么陌生

靠在阳台边

吹吹口哨

摘下一粒葡萄

说:呸!真酸




羽化


因为一个过长的梦

我变成了蛹

在古木的皱纹间

度过严冬


我曾说过话

在那北风放歌的时辰

白色的水气并未消散

凝成了薄薄的茧层


冷吗,不冷

太阳在越走越近

一阵温暖的微波

使我睁开眼睛


泪水放大了游丝

像一片交错的彩虹

不知名的幼鸟

在远处拔着高音


鞘壳绽裂了

翅翼在震颤中延伸

蜷缩的时代已经过去

现在应当放松


飞呵,飞吧

春天多么透明

我要整个天宇

而不是星星点点的蓝空




昨天,像黑色的蛇


昨天

像黑色的蛇

盘在角落

它活着

是那样冷

死了,更不会热

它曾在

许多人的心上

缓缓爬过

留下了青苔

涂去了血色


现在

它死了

压在一座

报纸的山下

难以捉摸

无数铅字

像蚂蚁般聚会

讨论着

怎样预防它复活




我的诗


我的诗

不曾写在羊皮纸上

不曾侵蚀

碑石和青铜

更不曾

在沉郁的金页中

划下一丝指痕


我的诗

只是风

一阵清澈的风

它从归雁的翅羽下

升起

悄悄掠过患者

梦的帐顶

掠过高烧者的焰心

使之变幻

使之澄清

在西郊的绿野上

不断沉降

像春雪一样洁净

消融




规避


穿过肃立的岩石

走向海岸


“你说吧

我懂全世界的语言”


海笑了

给我看

会游泳的鸟

会飞的鱼

会唱歌的沙滩


对那永恒的质疑

却不发一言




找寻


风铃在摇晃

风铃在晃

打湿的小星星

一粒粒落在草上


苍白的父亲

从铜瓦下走出

走到小路旁

那里的圆石头

怪模怪样


女儿丢了

还是悄悄躲藏?

一大群红嘴雀

忽起忽落

好像也在帮忙


她穿什么衣裳

什么衣裳?

满山坡的花树叶

都有点像




在梦海边


在梦海边

有许多熟悉的同伴

他们沉默不语

预感着什么危险


一个陌生的孩子

在微风中行进

跳过不怀好意的岩石

走向沙滩


那里有一只小船

被爱的水声诱惑

变换一千种姿势

想要解开绳缆




简历


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

始终没有长大


我从北方的草滩上

走出,沿着一条

发白的路,走进

布满齿轮的城市

走进狭小的街巷

板棚,每颗低低的心


我在一片淡漠的烟中

继续讲绿色的故事


我相信我的听众

——天空,还有

海上迸溅的水滴

它们将覆盖我的一切

覆盖那无法寻找的

坟墓,我知道

那时,所有的草和小花

都会围拢,在

灯光暗淡的一瞬

轻轻地亲吻我的悲哀




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


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想生存

想稻谷和蔬菜

想用一间银白的房子

来贮藏阳光

想让窗台

铺满太阳花

和秋天的枫叶

想在一片静默中

注视鸟雀

让我的心也飞上屋檐


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渴望爱

渴望穿过几千里

无关的云朵

去寻找那条小路

渴望在森林和楼窗间

用最轻的吻

使她睫毛上粘满花粉

告别路灯

沿着催眠曲

走向童年


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需要自由

就像一棵草

需要移动身上的石块

就像向日葵

需要自己的王冠

我需要天空

一片被微风冲淡的蓝色

让诗句渐渐散开

像波浪那样

去传递果实


但是,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留学


在一个紧张的夜晚

土地具有了弹性

人和人拉开了距离

我被弹入高空


后来有一滴露水

结束了我的飞行

它把我悄悄粘住

在一片绿影之中


闪闪烁烁的小蜂

不断把露水偷饮

我洗去了许多观念

来报答森林的收容


粉蝶展开翅页

教我读上边的译文

不同长短的光弦

发出各种单音


这是一种语言

用来表达疑问

我开始回想家里

那盏寂寞的小灯


终于有一条小路

把我领回都城

社会经过一番手术

似乎恢复了面容


我没有说话

到处都传来我的声音

渐渐收拢的人群

在讨论明天的事情


他们都很年青

并不是来自森林

盐和擦伤告诉我

他们来自海面和地层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窗帘后面

被纯白的墙壁围绕

从黄昏迁来的野花

将变成另一种颜色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一个小站上

注视着周围的荒草

让列车静静驰过

带走温和的记忆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就在大海旁边

像金橘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雪的微笑


雪的土地

纯洁的土地

静静的,临近幸福的土地

在蓝色磁波中颤动的土地

停住呼吸


灌木把细小的花纹

描在它的额前



河流结束了我的寻找

在泥土和冰层之间

是涓涓闪动的泪水

是一支歌

是最天真的妒嫉


我像蒲公英一样布满河岸

凝望着红屋顶



不知为什么

我想起了梦

想起一只失恋的白鸥

被潮水送上沙滩

送上它最后瞩望的岛屿


闪闪发光的羽毛

吸引着小鱼



属于土地的人们

仰望着天空

相信太阳

相信太阳留下的色彩

相信墓地上闪耀的群星


纪念碑像顽强的桥柱

一支支,伸向永恒



我是一个凡人

我站在阳台上

观看世界

我不能再向前行进一步

使孤独得到解脱


就是这样的心

也不能在市场上流通



纯洁的国土,信念

在春天的夜晚融化

没有任何预谋

花朵就开放了

森林就占领了群山


我将抖动透明的翅膀

在一个童话中消失




我唱自己的歌


我唱自己的歌

在布满车前草的道路上

在灌木和藤蔓的集市上

在雪松、白桦树的舞会上

在那山野的原始欢乐之上

我唱自己的歌


我唱自己的歌

在热电厂恐怖的烟云中

在变速箱复杂的组织中

在砂轮和汽锤的亲吻中

在那社会文明的运行中

我唱自己的歌


我唱自己的歌

既不生疏又不熟练

我是练习曲的孩子

愿意加入所有歌队

为了不让规范知道

我唱自己的歌


我唱呵,唱自己的歌

直到世界恢复了史前的寂寞

细长的月亮

从海边赶来向我:

为什么?为什么?

你唱自己的歌




思想之树


我在赤热的国土上行走

头上是太阳的轰响

脚下是岩浆

我没有鞋子

没有编造的麦草

投下浑圆的影子

我只有一颗心

常常想起露水的清澈


我走过许多地方

许多风蚀的废墟

为了寻找那些

值得相信的东西

我常看见波斯菊

化为尘沫,在热风中飞散

美和生命

并不意味着永恒


也许有这样一种植物

习惯了火山的呼吸

习惯了在绝望中生长,

使峭壁布满裂纹

习惯了死亡

习惯了在死神的金字塔上

探索星空

重新用绿色的声音

来呼唤时间


于是,在梦的山谷中

我看见了它们

棕红色的巨石翻动着

枝条伸向四方

一千枚思想的果实

在夕阳中垂落

渐渐,渐渐,渐渐

吸引了痛苦的土地




新年


银制的白桦林

青铜的小松树

圣诞老人走来了

点亮一支一支红蜡烛


发芽的火苗要长叶

长出花骨朵

豪猪闻味没闻见

须须都烧糊


爱美的雪花要结婚啦

旋风在跳舞

一跳跳到圣坛上

撒了一地果子露


红闪闪的是血珠

晶亮亮的是泪珠

都忘了月亮是新郎

它在悄悄哭




土地是弯曲的


土地是弯曲的

我看不见你

我只能远远看见

你心上的蓝天


蓝吗?真蓝

那蓝色就是语言

我想使世界感到愉快

微笑却凝固在嘴边


还是给我一朵云吧

擦去晴朗的时间

我的眼睛需要泪水

我的太阳需要安眠




早发的种子


我是一名列兵

属于最低一级

我缩在土块的掩体下

等待着出击


忽然我看见炮火

太阳向阴云进逼

我一下跳出工事

举起绿色的小旗


冲呵!我奋勇前行

大地却无声无息

冰山是冬天的军营

森林像俘虏样站立


我终于慢慢地倒下

雪粒多么密集

我小心不惊动同伴

以免将他们激励


在我死去不久

春天获得了胜利

大队大队的野花

去参加开国典礼


它们从我墓上走过

讨论着蝴蝶的外衣

我再少一点勇敢

就将和她们一起


我从没被谁知道

所以也没被谁忘记

在别人的回忆中生活

并不是我的目的




初夏


乌云渐渐稀疏

我跳出月亮的圆窗

跳过一片片

美丽而安静的积水

回到村庄


在新鲜的泥土墙上

青草开始生长


每扇木门

都是新的

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

窗纸一声不吭

像空白的信封


不要相信我

也不要相信别人


把还没睡醒的

相思花

插在一对对门环里

让一切故事的开始

都充满芳馨和惊奇


早晨走近了

快爬到树上去


我脱去草帽

脱去习惯的外鞘

变成一个

淡绿色的知了

是的,我要叫了


公鸡老了

垂下失色的羽毛


所有早起的小女孩

都会到田野上去

去采春天留下的

红樱桃

并且微笑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它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

都成为

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还想画下未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

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画下许多因为爱她

而熄灭的心

画下婚礼

画下一个个早早醒来的节日——

上面贴着玻璃糖纸

和北方童话的插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画下大海——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为什么

我没有领到蜡笔

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创痛

只有撕碎那一张张

心爱的白纸

让它们去寻找蝴蝶

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我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古代战争


马铁和刀饰在阳光下闪耀

流苏和盔缨在硝烟中飞飘

死的光荣谁都需要欢迎死神的仪式

比欢迎上帝

还要热闹


方队到齐了

站好

举起那神圣的花布片

吹号


为了使母亲痛哭

为了使孩子骄傲




我残废了


我残废了

我不能去散步

和我所爱的人走在一起

和所有古怪的影子

一起

走向早晨


我残废了

我不能跳过石块

跳过也爱蹦跳的溪水

去看那些忧郁的李子

和那些蓝眼睛

可爱的小花


我残废了

一切都在我身边驰过

灯火像搬迁新居的蜜蜂

双色的

昼夜

像斑马的条纹


我残废了

我只有停留

甚至不能像一棵小树

站得那样美好

我没有绿色的希望

我不会长高


我残废了

我仍要微笑

我的微笑是自由的

它像云朵一样

和那些棕红色的鹿群

在远处飞跑




小花的信念


在山石组成的路上

浮起一片小花


它们用金黄的微笑

来回报石块的冷遇


它们相信

最后,石块也会发芽

也会粗糙地微笑

在阳光和树影间

露出善良的牙齿




不要在那里踱步


不要在那里踱步


天黑了

一小群星星悄悄散开

包围了巨大的枯树


不要在那里踱步


梦太深了

你没有羽毛

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


不要在那里踱步


下山吧

人生需要重复

重复是路


不要在那里踱步


告别绝望

告别风中的山谷

哭,是一种幸福


不要在那里踱步


灯光

和麦田边新鲜的花朵

正摇荡着黎明的帷幕




叽叽喳喳的寂静


雪,用纯洁

拒绝人们到来


远处,灌木丛里

一小群鸟雀叽叽喳喳

她们在讲自己的事

讲贮存谷粒的方法

讲妈妈

讲月芽怎么变成了

金黄的气球


我走向许多地方

都不能离开

那片叽叽喳喳的寂静

也许在我心里

也有一个冬天

一片绝无人迹的雪地


在那里

许多小灌木缩成一团

围护着喜欢发言的鸟雀




风偷去了我们的桨


就是这样

一阵风,温和地

偷走了我们的桨

墨绿色的湖水,玩笑地闪光

“走吧,别再找了

再找出发的地方”


也许,夏雨的快乐

使水闸塌方

在隐没的柳梢上

青蛙正指挥着一家

练习合唱

也许,秋风吹干了云朵

大胆的蚂蚁

正爬在干荷叶的

帐篷上眺望

也许,一排年老的木桩

还站在水里

和小孩一起,等着小鱼

把干净的玻璃瓶

在青草中安放

也许,像哲学术语一样的

湿知了

还在爬来爬去

遗落的分币

在泥地上冥想


不要再想

再想那出发的地方


我们

将在另一个春天靠岸

堤岸又细又长

杨花带走星星,只留下月亮

只留下月亮

在我们的嘴唇边

把陌生的小路照亮




我耕耘


我耕耘

浅浅的诗行

延展着

像大西北荒地中

模糊的田垄


风太大了,风

在我的身后

一片灰砂

染黄了雪白的云层


我播下了心


它会萌芽吗?

会,完全可能


当我和道路消失之后

将有几片绿叶

从荒地中醒来

在暴烈的晴空下

代表美

代表生命




还记得那条河吗


还记得那条河吗?

她那么会拐弯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

然后,不发一言

我们走了好久

都没问清她从哪来

最后,只发现

有一盏可爱的小灯

在河里悄悄洗澡


现在,河边没有花了

只有一条小路

白极了,像从大雪球里

抽出的一段棉线

黑皮肤的树

被冬天用魔法

固定在雪上

隔着水,他们也没忘记

要相互指责


水,仍在流着

在没人的时候

就唱起不懂的歌

她从一个温暖的地方来

所以不怕感冒

她轻轻呵气

好像树叉中的天空

是块磨沙玻璃

她要在上面画画


我不会画画

我只会在雪地上写信

写下你想知道的一切

来吧,要不晚了

信会化的

刚懂事的花会把它偷走

交给吓人的熊蜂

然后,蜜就没了

只剩下那盏小灯




给我逝去的老祖母


终于

我知道了死亡的无能

它像一声哨

那么短暂

球场上的白线已模糊不清


昨天,在梦里

我们分到了房子

你用脚擦着地

走来走去

把自己的一切

安放进最小的角落


你仍旧在深夜里洗衣

哼着木盆一样

古老的歌谣

用一把断梳子

梳理白发

你仍旧在高兴时

打开一层一层绸布

给我看

已经绝迹的玻璃纽扣

你用一生相信

它们和钻石一样美丽


我仍旧要出去

去玩或者上学

在拱起的铁纱门外边

在第五层台阶上

点燃炉火,点燃炉火

鸟兴奋地叫着

整个早晨

都在淡蓝的烟中漂动


你围绕着我

就像我围绕着你




给我逝去的老祖母


你就这样地睡着了


在温暖的夏天

花落在温暖的台阶上

院墙那边是萤火虫

和十一岁的欢笑

我带着迟迟疑疑的幸福

向你叙说小新娘的服饰

她好像披着红金鲤鱼的鳞片

你把头一仰

又自动低下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黎明时

暴雨变成了珍贵的水滴

喧哗蜷曲着

小船就躺在岸边

闪光,在瞬间的休眠里

变成小洼,弧形的

脚印是没有的

一双双洁白的球鞋

失去了弹性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最高一格

在屏住呼吸的

淡紫色和绿色的火焰中

厚厚的玻璃门滑动着

“最后”在不断缩小

所有无关的人都礼貌地

站着,等那一刻消失

他们站着

像几件男式服装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我的手里

你松弛的手始终温暖

你的表情是玫瑰色的

眼睛在移动

在棕色的黄昏中移动

你在找我

在天空细小的晶体中寻找

路太长了

你只走了一半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每天都越过的时刻前

你停住了

永远停住

白发在烟雾里飘向永恒

飘向孩子们晴朗的梦境

我和陆地一起漂浮

远处是软木制成的渔船

声音,难于醒来的声音

正淹没一片沙滩


你就这样一次次地睡去


在北方的夜里

在穿越过

干哑的戈壁滩之后

风变笨了

变得像装甲车一样笨重

他努力地移动自己

他要完成自己的工作

要在失明的窗外

拖走一棵跌倒的大树




现代的桥


现代,是一座桥

朋友们都散去

只剩下我和一节皮带

我要使皮带获得生命

我摇动它

假装一失手丢到桥下

它活了,在黑黑的急流中

像水蛇一样游着

金属的头叩着桥墩

使我胆战心惊


太阳也站到桥心

中午,我疲倦地想

怎么才能捉住皮带

然后离去

中午,放学了

高大的男孩和女孩

都穿着夏装,向我走来

鲜黄的尘土没有飞扬

缩小——放大——缩小

我留在现代的桥上




也许,我不该写信


也许,我不该写信

我不该用眼睛说话

我被粗大的生活

束缚在岩石上

忍受着梦寐的干渴

忍受着拍卖商估价的

声音,在身上爬动

我将被世界决定


我将被世界决定

却从不曾决定世界

我努力着

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

我不该写信

不应该,请你不要读它

把它保存在火焰里

直到长夜来临




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


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

人们走来走去

他们围绕着自己

像一匹匹马

围绕着木桩


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

偶尔,也有蒲公英飞舞

没有谁告诉他们

被太阳晒热的所有生命

都不能远去

远离即将来临的黑夜

死亡是位细心的收获者

不会丢下一穗大麦




草原上的远行者


你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来

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带着普通的使命

带着黑陶器般发亮的微笑

带着灰尘一样疲倦的心

你的行李在不断加重


现在,你把它们放在草上

周围是伞菌的部队和一片野花

她们看见你

就好像看见了巨大的节日

快活地挤在一起嬉笑不停

直到害怕弄坏了美丽的服装


当然,也有蛇莓那样的旅伴

漠不关心地向前爬行

不断用根须的触爪抓紧一切

然后拉直身体

它也许要到沙漠之间去

去听松弛的风怎样叹息


在花英和乱发上面

银灰色带漆味的云正在流动

太阳被轻轻的一笔涂去

只剩下一片椭圆的蓝空

蓝得像小海湾

像海湾边少年情人的眼睛


你们一同仰望着

你和草原

忘记了衣角和叶片的颤抖

忘记了闪电怎样注入土地

只有谒望,在远处和临近的地方

闪光,你们的微笑多么不同




十二岁的广场


我喜欢穿

旧衣裳

在默默展开的早晨里

穿过广场

一蓬蓬郊野的荒草

从空隙中

无声地爆发起来

我不能停留

那些瘦小的黑蟋蟀

已经开始歌唱


我只有十二岁

我垂下目光

早起的几个大人

不会注意

一个穿旧衣服孩子

的思想

何况,鸟也开始叫了

在远处,马达的鼻子不通

这就足以让几个人

欢乐或悲伤


谁能知道

在梦里

我的头发白过

我到达过五十岁

读过整个世界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夜和刚刚亮起的灯光

你们暗蓝色的困倦

出生和死

你们的无事一样


我希望自己好看

我不希望别人

看我

我穿旧衣裳

风吹着

把它紧紧按在我的身上

我不能痛哭

只能尽快地走

就是这样

穿过了十二岁

长满荒草的广场




不是再见


我们告别了两年

告别的结果

总是再见

今夜,你真要走了

真的走了,不是再见


还需要什么?

手凉凉的,没有手绢

是信么?信?

在那个纸叠的世界里

有一座我们的花园


我们曾在花园游玩

在干净的台阶上画着图案

我们和图案一起跳舞

跳着,忘记了天是黑的

巨大的火星正在缓缓旋转


现在,还是让火焰读完吧

它明亮地微笑着

多么温暖

我多想你再看我一下

然而没有,烟在飘散


你走吧,爱还没有烧完

路还可以看见

走吧,越走越远

当一切在虫鸣中消失

你就会看见黎明的栅栏


请打开那栅栏的门扇

静静地站着,站着

像花朵那样安眠

你将在静默中得到太阳

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




案件


黑夜

像一群又一群

蒙面人

悄悄走近我

低语

然后走开


我失去了梦

口袋里只剩下最小的钱

“我被劫了”

我对太阳说

太阳去追赶黑夜

又被另一群黑夜

追赶




我会疲倦


钟响了

我会疲倦,不,不是今天

当彩灯和三色堇一起

飞散

当得胜的欢呼

变得那么微弱,那么远

和干草的呼吸,混成一片

当冬天的阴云

被冻得雪白,被冻得像银块那么

好看

当发亮的军刀和子弹

被遗忘在草原上,生锈

远处是森林和山

当我走到你的面前

握着你的手,吻你凉凉的眉尖

当我失明了

看着你的灵魂,看着没有闪电的夜晚

当我对你说

永远,唯一

当你对我说

唯一,永远

当香蕉和橘子睡熟了

大地开始下陷

当玻璃爱上了蓝空

灰烬变得纯洁,火焰变得柔软

当我们的头发白了

海洋干了,孩子,像一小群铝制的鸽子

远去忘返

当各种形状的叶子和

国家,都懂了我们的语言

当心不再想

钟哑了,历史不再遗憾

那时我才说,我会疲倦

会的,疲倦

慢慢,慢慢

像地下泉,一滴滴凝成了岩石

像一小片波浪,走向沙滩




噢,你就是那棵橘子树


噢,你就是那棵

橘子树

你曾在暴雨中哭过

在风中惊慌地叫喊

你曾在积水中

端详过自己

不知为什么,向南方伸出

疲倦的手臂

让各种颜色的鸟

落在肩上


你曾有朱红的果子

它爱过太阳

还有淡青色调皮的果核

落在群星中间

你还有

那么多完美的叶子

她们只谈论你

像是在说不曾归来的父亲

直到怀念和想象

一起,飘向土地


在最后的秋天

她们都走了

天空收下了鸟群

泥土保存着树根

一个不洗头的小伙子

和钢锯一起唱歌

唱着歌,你倒下

变得粗糙和光润

变得洁净

好像情人凉凉的面颊


你也许会

变成棺木,涂满红漆

变成一只灌满

雨水的小船

告别褪色的芦苇和岸

在最平静的痛苦中

远去,你也许

会漂很久

漂到太阳在水中熄灭

才会被青蛙们发现


你也许并没有遇见

那么潮湿的命运

你只被安放在

屋子中间,反射着灯光

四周是壁毯、低语

和礼貌的大笑

在一个应当纪念的晚上

你的身上

蹦跳着

穿着舞蹈服装的喜糖


你应当记住那个晚上

记住呼吸和梦

记住欢乐是怎样

在哭喊中诞生

一只可爱的小手

开始握笔

开始让学走路的字

在纸上练习排队

开始写下

妹妹,水果和老祖父的名字


老祖父已经逝去

只有你知道

在那个蓝色的傍晚

他是怎样清扫过

和他头发一样

雪白的锯沫

他细细地扫着

大扫帚又轻又软

轻轻落下,好像是

母鸵鸟遮挡幼鸟的羽毛


他扫着,注视着倒下的你

默想着第一次

见到你的时刻

那时,他可能也在

默写生字,咬着笔

看着窗外,那时

你第一次在这片

红土地上快乐地站着

叶子又细又小

充满希望




生日


因为生日

我得到了一个彩色钱夹

我没有钱

也不喜欢那些乏味的分币


我跑到那个古怪的大土堆后

去看那些爱美的小花

我说:我有一个仓库了

可以用来贮存花籽


钱夹里真的装满了花籽

有的黑亮黑亮

像奇怪的小眼睛

我又说:别怕

我要带你们到春天的家里去

在那儿,你们会得到

绿色的短上衣

和彩色花边的布帽子


我有一个小钱夹了

我不要钱

不要那些不会发芽的分币

我只要装满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们的生日




我要走啦


告别守夜的钟塔

谢谢,我要走啦

我要带走全部的星星

再不为丢失担惊受怕


告别粗大的篱笆

是的,我要走啦

你听见的偷苹果的故事

请不要告诉庙里的乌鸦


最后,告别河边的细沙

早安,我要走啦

没有谁真在这里长眠不醒

去等待十字架生根开花


我要走啦,走啦

走向绿雾蒙蒙的天涯

走哇!怎么又走到你的窗前

窗口垂着相约的手帕


不!这不是我,不是

有罪的是褐色小马

它没弄懂昨夜可怕的誓言

把我又带到你家




我的一个春天


木窗外

平放着我的耕地

我的小牦牛

我的单铧犁


一小队太阳

沿着篱笆走来

天蓝色的花瓣

开始弯曲


露水害怕了

打湿了一片回忆

受惊的腊嘴雀

望着天极


我要干活了

要选梦中的种子

让它们在手心闪耀

又全部撒落在水里




等待黎明


这一夜

风很安静

竹节虫一样的桥栏杆

悄悄爬动着

带走了黄昏时的小灌木和

他的情人


我在等


钟声

沉入海洋的钟声

石灰岩的教堂正在岸边溶化

正在变成一片沙土

在一阵阵可怕和大暴雨后

变得温暖而湿润


我等


我站着

身上布满了明亮的泪水

我独自站着

高举着幸福

高举着沉重得不再颤动的天空

棕灰色的圆柱顶端

安息着一片白云


最后

舞会散了

一群蝙蝠星从这里路过

她们别着黄金的胸针

她们吱吱地说:

你真傻

灯都睡了

都把自己献给了平庸的黑暗

影子都回家了,走吧

没有谁知道你

没有谁需要

这种忠诚



你是知道的

你需要

你亮过一切星星和灯

我也知道

当一切都静静地

在困倦的失望中熄灭之后

你才会到来

才会从身后走近我

在第一声鸟叫醒来之前

走近我

摘下淡绿色长长的围巾


你是黎明




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在很高的河岸上

脚下的水渊深不可测

黑得像一种鲇鱼的脊背


远处的河水渐渐透明

一直漂向对岸的沙地

那里的起伏充满诱惑

困倦的阳光正在休息


再远处是一片绿光闪闪的树林

录下了风的一举一动

在风中总有些可爱的小花

从没有系紧紫色的头巾


蚂蚁们在搬运沙土

绝不会因为爱情而苦恼

自在的野蜂却在歌唱

把一支歌献给所有花朵


我会呼吸得像青草一样

把轻轻的梦想告诉春天

我希望会唱许多歌曲

让唯一的微笑永不消失




设计重逢


沾满煤灰的车轮

晃动着,从道路中间滚过

我们又见面了


我,据说老了

已经忘记了怎样跳跃

笑容像折断的稻草

而你,怎么说呢

眼睛像一滴金色的蜂蜜

健康得想统治世界

想照耀早晨的太阳面包


车站抬起手臂

黑天牛却垂下了它的触角


你问我

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编一篇寓言小说

在一个广场边缘

有许多台阶

它们很不整齐,像牙齿一样

被损坏了,缝隙里净是沙土


我的责任

是在那里散步

在那研究,蚂蚁在十字架上的

交通法则


当然,这样的工作

不算很多


天快黑了

走吧,转过身去

让红红绿绿的市场在身后歌唱

快要熄灭的花

依旧被青草们围绕

暖融融的大母牛在一边微笑

把纯白的奶汁注入黑夜


在灵魂安静之后

血液还要流过许多年代




风的梦


在冬天

那个巨大的白瓷瓶里

风呜呜地哭了很久

后来,他很疲倦

他相信了,没有人听见

没有道路通向南方

通向有白色鸟群栖息的城市

那里的花岗石喜爱露水


他睡觉了

弯弯曲曲地睡着

像那些永远在祈求谅解的怪柳树

像那些树下

冬眠的蛇


他开始做梦

梦见自己的愿望

像星星一样,在燧石中闪烁

梦见自己在撞击的瞬间

挣扎出来,变成火焰

他希望那些苍白的手

能够展开

变得柔和亲切

再不会被月亮的碎片

割破


后来,他又梦见

一个村庄

像大木船一样任性地摇动

在北方的夜里

无数深颜色的波纹

正在扩展

在接近黎明的地方

变成一片浅蓝的泡沫


由于陌生的光明

狗惊慌地叫着

为了主人

为了那些无关的惧怕和需要

汪汪地叫着

在土墙那边

是什么落进了草堆


最后,他梦见

他不断地醒了

一条条小海鱼钻进泥里

沾着沙粒的孩子聚在一起

像一堆怪诞的黄色石块

不远的地方

波浪喘息一下

终于沿着那些可爱的小脊背

涌上天空


在湿淋淋的阳光中

没有尘土

贝壳们继续眯着眼睛


春天,春天已经来了

很近

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

换上淡紫色的长裙


是的,他醒了

醒在一个明亮的梦里

凝望着梳洗完毕的天空

他在长大

按照自己的愿望年轻地生长着

他的腿那么细长

微微错开

在远处,摇晃着这片土地




港口写生


在淡淡的夜海边

散布着黎明的船队

新油漆的尾灯上

巨大的露水在闪光


那些弯曲的锚链

多想被拉得笔直

铁锚想缩到一边

变成猛禽的利爪


摆脱了一卷绳索

少年才展开身体

他眯起细小的眼睛

开始向往天空


由于无限的自由

水鸟们疲倦不堪

它们把美丽的翅膀

像折扇一样收起


准备远行的大鹅

在笼子里发号施令

它们奉劝云朵

一定要坚持午睡


空气始终鲜美

帆樯在深深呼吸

渐渐滑落的影子

遮住了半个甲板


没有谁伸出手

去拨开那层黄昏

深海像傍晚般沉默

充满了凉凉的暗示


那藻丝铺成的海床

也闪着华贵的光亮

长久俯卧的海胆

样子十分古怪


在这里休息的灵魂

总缺少失眠的痛苦

甚至连呼吸的义务

也由潮汐履行


它们都不是少年

不会突然站起

但如果有船队驶过

也会梦见鸟群




老人


老人

坐在大壁炉前

他的额在燃烧


他看着

那些颜色杂乱的烟

被风抽成细丝

轻轻一搓

然后拉断


迅速明亮的炭火

再不需要语言


就这样坐着

不动

也不回想

让时间在身后飘动

那洁净的灰尘

几乎触摸不到


就这样

不去哭

不去打开那扇墨绿的窗子

外边没有男孩

站在健康的黑柏油路上

把脚趾张得开开的

等待奇迹




老人


在玻璃门外

有人说:病了

我就想到你


走廊从一个地方开始

右转弯

你住在北边


每天都在北边

二十年了

门外是门,是屋子,是阳台

窗外是窗子,是阳台

下边很深

据说有土地


永远是北窗

明晃晃的中午,都一样

南边,空着

放凉了糖水一样的阳光


永远是北窗

从床的一头观看

目光小心地,终于没碰到什么

放松一下

鸽子会在屋顶上出现


门动了动

没有人

门下有一线光亮,没人

北边是清淡的

像是没有茶叶的水

没有人和你说话


你的女儿死了,很早

在路上

那是她的红箱子,她的钟

她的女儿长大了

在为她的女儿工作


今天,风真大

就想想她吧

所有的线都断了

穿不上了,还有东西要补

影子总在那,在窗外

总比玻璃平静


有过一个铜壶

旧的,放在火上

干枯的树枝在相互抚摸

唱着:把阳光还给太阳

每一次倾注

都使灰尘翻腾


多好哦,多好

死是暖和的

台阶是危险的

所有人都爱过一次

醒来,并不奇怪




原来和后来


原来

我穿得干干净净

别着手绢

口袋上绣着一只

不会哭的猫

我去做游戏的时候

总请大人批准

而且说:

就一会会


后来

我摔了一跤

鼻子都沾上了沙土

一群可怕的马蜂

在树丛上嗡嗡乱叫

我不是强盗

没有真和它们打仗

只是忘了说:

假装的




猿人之猎


由于饥饿的拉力

人的嘴歪向一边

褐色的愿望不停抖动

弓弧越缩越短


野兽突然弹起

撞碎了宽大的叶片

一缕真空的声音

总在后面追赶


鸟类们传播着智慧

芦竹变成了飞箭

它很想得到血液

把指尖涂得鲜艳


也许有一声鸣叫

变得曲曲弯弯

那些固执的大青藤

正是这样被扭断


死亡虽然丑陋

却能引起赞叹

渐渐聚拢的脚步声

还会向四面分散


已经脱落的树皮

也有报答的意愿

只要闪电降临

就会有跳舞的火焰




大雁的梦


雪山在暗雾中行走

努力辨别着方向

那撮星星的金粉末

这时也浸透了露水


四只美丽的大雁

正在芦草中铺床

大地平静又安全

不会像云朵般飘动


又甜又凉的小风

好像有芦根的味道

大雁们道一声晚安

就先后飞进梦里


第一只雁梦见森林

所有影子都握着短枪

绿色的士兵一动不动

和高大的乔木站在一起


第二只雁梦见海洋

小木船都张开了翅膀

当然也有些古怪的铁块

信心十足地游来游去


第三只雁梦见天池

钻石的光亮让人吃惊

公路像松紧带绕来绕去

上边爬着甲虫和车辆


第四只雁梦见自己

自己变成了金属的大鸟

不理那群黑胡子乌云

不理他们的轰笑


在平坦的场地上睡觉

不怕老鹰和狐狸

翅膀也不用收起

上边有红色的星辰




灰鹊


在南方的薄雾里,一个单身的城市青年,为了抢救另一个更强壮的青年,意外地在车轮下牺牲了……


你的名字

像一只被森林遗忘的鸟

始终在这片屋顶上飞翔


黄昏发出暖气

发出一种浅红的光辉

在木窗和木窗之间

烘干的衣服

颜色很淡

在人们注意天气的时候

你的名字一直飞舞


是的,你没有家了

属于你的屏幕

现在是另一种光线

一对疲倦的恋人

正在那里酣睡

正在蓝色的山谷里

东看西看


你没有家了

你的名字又怎么休息?


一个亭子间的姑娘

曾让它栖落在

洁净的信纸上

然后翻开字典

查对了好几个生字

那封信

离你不到十米

两堵墙和一条小巷的宽度

但送信的孩子

却始终没有找到




一天早上

太阳没有工作

你的名字没有飞翔

它的羽毛湿了

它被许多人发现

捧在滚烫的手心里


你的名字没有飞翔


它代表的那个人

——你

死了


为了把另一个更强壮的人

从感觉的真空中救出

你死了

你的头难受地枕在石台阶上

没来得及留下微笑

那黑轮胎上的血

也没有涂匀


你死了

留下了你的名字


它被一个待业青年

认真地画在

巷口的墙上

那面墙涂得很黑

像郊野的一片夜晚


你的名字被固定在那

两个星期

像标本般一动不动

后来,雨季真的来了

那些红色的粉笔末

又变成了血液




也许,城市真是一个

巨大的千手佛

它的每张手

都是一只小鸟的家


你的名字不应当休息吗?

你没有留下嘱咐


也许

它并不向往远处

天空,那太远了

遥远得像不存在

只有那些大翅膀的报纸

在天气好时

才能到达


你没有告诉名字

要去结识那群候鸟


你不知道

那群候鸟的身世

不知道

它们在远处,在资料室里

要住多久

不知道一千年后

那扇狭隘的天窗

会突然爆裂


一群米色的小蛾

将闪闪烁烁




你没真想过死

死了,要把生命

交给名字

缩短那条水泥的

生活的路

为了名字的存在

为了那些远离森林的眼睛

都注视片刻


你没想到

一片时刻

会像云母般脆弱


那片薄薄的时刻

碎了

你的名字却继续飞舞

继续在浅红的空气中

热爱这片屋顶

像你一样

热爱那几扇无法关好的木窗

那盏发红的路灯

那棵总在找太阳的石榴


你爱过,爱着

这就够了


虽然,电视已经开始

连环画大小的荧光屏

喷出暗蓝的新闻

人们开始呼叫球赛

虽然,在真正的夜里

名字也会疲倦

也会和你一样

去那个幽深的地方


那个地方静得奇怪

连睡梦的路

都难以到达




为了明天

人们需要睡眠

但从不去问

在另一扇门后

不再有明天的人

为什么要睡得格外长久


他们睡了

就说明需要


也许仍是明天

明天,悼念将结束

黑丝绸的降落伞

将被收起

将被带针的烟囱

撕坏小小的一条


明天,大眼睛的小房子

和穿粗呢衣的大厦

都得排队

都得为搬迁的通知而苦恼

明天是个古怪的同志


他不喜欢吃牡蛎

却要撬开这片带水垢的屋顶

拔去那些发黑的木柱

他要把这些碎壳

丢到海水舔过的地方去

使一切无法恢复原状


明天将命令孩子长大


在孩子们离开的地方

在街心的沙洲上

森林耸了耸肩

繁星般密集的鸟雀

将准备歌唱

老人将转过身

缓缓地走进回忆

在白发般明亮的世界里

总有一个声音

闪耀不定




佛语


我穷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痛哭


我的职业是固定的

固定地坐在那

坐一千年

来学习那种最富有的笑容

还要微妙地伸出手去

好像把什么交给了人类


我不知道能给什么

甚至也不想得到

我只想保存自己的泪水

保存到工作结束


深绿色的檀香全都枯萎

干燥的红星星

全部脱落




生命的愿望


春天来的时候

木鞋上还沾着薄雪

山坡上霸道的小灌木

还没有想到梳头


春天走的时候

每朵花都很奇妙

她们被水池挡住去路

静静地变成了草莓



所有青色的骑士

都渴望去暴雨中厮杀

都想面对密集的阳光

庄严地一动不动


秋风将吹过山谷

荣誉将变得黯淡

黑滚珠一样的小田鼠

将突然窜过田野



即使星球熄灭了

果实也会燃烧

在印加帝国的酒窖里

储存着太阳的血液


浮雕上聚集着水汽

生命仍在要求

它将在地下生长

变成强壮的根块




童年的河滨


我们常飘向童年的河滨

锥形的大沙堆代替了光明

石块迸裂后没有被腐蚀

淡淡的起伏中闪动黄金


是孩子就可以跳着走路

把塑料鞋一下丢进草丛

铁塔锈蚀得凸凸凹凹

比炸鱼的脆壳还要诱人


那陈旧的遗憾会纷纷坠落

孩子们还是要向上攀登

在斜线和直线消失的顶端

乔木并没有让出天空


高处的娃娃在捕捉光斑

“真美呀”渔夫忽然叹息一声

他是我,也是你,都是真的

他在那代表着真实的我们


大自然宏伟得像一座教堂

深深的墨绿色是最浓的宁静

在蝉声和蜘蛛丝散落之后

自信的小木板就漂进森林


想烫发的河水总是拥挤

不知为什么去参观树洞

那银制的圣诞节竟然会溶化

滑冰的长影子也从此失踪


最好是用单线画一条大船

从童年的河滨驶向永恒

让我们一路上吱吱喳喳

像小鸟那样去热爱生命




有时,我真想


——侍者的自语

有时,我真想

整夜整夜地去海滨

去避暑胜地

去到疲惫的沙丘中间

收集温热的瓶子——

像日光一样白的,像海水一样绿的

还有棕黄色的

谁也不注意的愤怒


我知道

那个唱醉歌的人

还会来,口袋里的硬币

还会像往常一样。错着牙齿

他把嘴笑得很歪

把轻蔑不断喷在我脸上


太好了,我等待着

等待着又等待着

到了!大钟发出轰响

我要在震颤之间抛出一切

去享受迸溅的愉快

我要给世界留下美丽危险的碎片

让红眼睛的上帝和老板们

去慢慢打扫




节日


节日对于孩子们来说

就是一块大圆蛋糕

上边落着奶油的小鸟

生气的样子非常可爱


边上还有红绿丝的草坪

下面的土地非常松软

一枚跟随太阳的金币

正在那里睡觉


为了寻找那明亮的幸福

孩子悄悄亲了下餐刀

没有谁责怪这种贪心

世界本来属于他们


我们把世界拿在手里

就是为了一样样放好

我们还要默默走开

我们是不要酬劳的厨师




郊外


一个泥土色的孩子

跟随着我

像一个愿望


我们并不认识

在雾蒙蒙的郊外走着

不说话


我不能丢下她

我也曾相信过别人

相信过早晨的洋白菜

会生娃娃

露水会东看西看


绿荧荧的星星不会咬人

相信过

在野树叶里

没有谁吃花

蜜蜂都在义务劳动

狼和老树枝的叹息

同样感人


被压坏的马齿苋

从来不哭

它只用湿漉漉的苦颜色

去安慰同伴


我也被泥土埋过

她比我那时更美

她的血液

像红宝石一样单纯

会在折断的草茎上闪耀

她的额前

飘着玫瑰的呼吸


我不能等

不能走得更快

也不能让行走继续下去

使她忘记回家的道路


就这样

走着

郊野上雾气蒙蒙


前边

一束阳光

照着城市的侧影

锯齿形的烟

正在飘动




海中日蚀


天空奇异地放大了

放大了黑色的太阳

一队队大鲸鱼的影子

随之潜入深海

鱼群一片惊慌


所有镀镍的传令钟

都发出一阵喧响


惊慌,惊慌的夜晚

危险异常,幸亏

还有思想,思想会发亮

假如精致的小玩具

都穿在钥匙链上


谁会这样选择坟场

要鲸鱼的胃,不要波浪


链上,链上也拴着时光

还有锚,还有渔人的标枪

黑夜不会太长

在绿荧荧的海藻中间

还会有童话生长


海底柔软的大森林

还在困倦地飘荡


生长,生长就是希望

你看那玻璃球中的珊瑚

总是非常漂亮

总给洁白的纸张

留下一种影像


可是纯洁的小鸟呢?

怎么不飞?怎么不歌唱?


影像,影像一动不动

她在战胜死亡

火焰高贵地燃烧着

她在战胜死亡

呵!太阳,太阳,太阳


尖利的呼叫声突然响起

释放了一切色彩和光


太阳,太阳在重新微笑

在一动不动,注视着

渐渐围拢的翅膀,注视着

风暴中

浓密翻滚的愿望




我要编一只小船


我是青草中渺小的生命

我没有办法长大

我只想去一个

没有大象和长铁链的地方

去到那里伟大,我只有

不停地在河岸上奔跑

去收集午后松软的香蒲草

和太阳光,我想

编一只小船

船上有两个座位

我认识一个不哭的布娃娃

她不害怕时胆子很大

她敢在绿窗台上单独

演奏,她有好几块动物饼干

我还没说:咱们一起

去横渡世界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就靠着去年的

干树枝,去想象对岸的风景

——那里的小房子会睁眼睛

那里的森林都长在强盗脸上

那里的小矮人

不上学就能对付螃蟹和生字

有次,我听见

雨在两块盾牌后和谁说话

他们是在商量

一个计谋,叫那些

金黄金黄的小花去学拼音

去到小路上,欢迎外宾

在必要的时候

把所有泪水都变成

甜的,包括委屈的目光


我不是红蜜蜂

不关心泪水的营养

我很忙,我要编那只小船

我要去对岸

去那个没想好的地方

我觉得,有人等我

在发烫的梦里,有麦芽糖熔化

我很忙,我的河岸

已经破碎,已经被

宽阔的夏天淹没

我很忙,水流已经覆盖了一切

无声的水草在星星中

漂动,在不断延长

那毛绒绒的影子,我很忙

有人等我,是谁相信了有对岸

有海洋,也有东方


我要去世界对岸

我需要船,需要一个同伴

我要帆,要像水鸟那样

弓起翅膀,在空气中

划下细细的波纹

我要去对岸,我编那只船

直到太阳的脖子酸了

阳光被宽树叶一根根剪断

直到香蒲草被秋天拿去做窝

暗红的灌木中光线很暗

直到冬天,直到月亮

被冻在天上,像个银亮的水洼

群山背过身去睡觉

谁也不说话,直到

那个不哭的布娃娃哭了,以为

对岸已经到达




分离


黑色的油污从山谷中浮起

乌鸦会飞

会带走我的羽毛


我还将留在世界上

在熄灭的细草中间

心最后总要滚动一下

才能变成石子


我知道历史

那个圆鼓鼓的商人

收购羽毛

口袋和他一起颤动

在习惯的叹息中

走下山去




梦园


现在,我们去一个梦中避雨

伞是纸的,也是红的

你的微笑格外鲜艳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后的

黑杨树,上边落着鸟

落着一只只闪电


上次,也到过这

是雨后,一个人

两边是失神的泥沼地

正在枯萎,中间是一条河

一条水路,它凉凉的血液闪动着

凉凉的,浮在嘴边




佃农


他被迫地走过许多路

那些路

都纵横在他的脸上


他甘愿地走过许多路

那些路

都迷失在他的心上


他固执地走过许多路

那些路

早已刻在了他的命运里




来临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

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经澄清

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请打开窗子,我就会来临

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

响亮的屋顶,柔弱的旗子和人

它们细小地走动着,没有扬起灰尘


我已经来临,再不用苦苦等待

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

曾有一只船,从沙岸飘向陡壁

阳光像木桨样倾斜,浸在清凉的梦中


呵,没有万王之王,万灵之灵

你是我的爱人,我不灭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诉说遥远的一切

人间是陵园,覆盖着回忆之声




分别的海


我不是去海边

取蓝色的水

我是去海上捕鱼

那些白发苍苍的海浪

正靠在礁石上

端详着旧军帽

轮流叹息


你说:海上

有好吃的冰块在飘

别叹气

也别捉住老渔夫的金鱼

海妖像水螅

胆子很小

别捞东方瓶子

里边有魔鬼在生气


我没带渔具

没带沉重的疑虑和枪

我带心去了

我想,到空旷的海上

只要说:爱你

鱼群就会跟着我

游向陆地


我说:你别关窗子

别移动灯

让它在金珐琅的花纹中

燃烧

我喜欢精致的赞美

像海风喜欢你的头发

别关窗子

让海风彻夜吹抚


我是想让你梦见

有一个影子

在深深的海渊上飘荡

雨在船板上敲击

另一个世界没有呼喊

铁锚静默地

穿过了一丛丛海草


你说:能听见

在暴雨之间的歌唱

像男子汉那样站着

抖开粗大的棕绳

你说,你还能看见

水花开放了

下边是

乌黑光滑的海流


我还在想那个瓶子

从船的碎骨中

慢慢升起

它是中国造的

绘着淡青的宋代水纹

绘着鱼和星宿

淡青的水纹是它们的对话


我说:还有那个海湾

那个尖帽子小屋

那个你

窗子开着,早晨

你在黑发中沉睡

手躲在细棉纱里

那个中国瓷瓶

还将转动




没有着色的意象


我的土地

像手心一样发烧

我的冬天

在滑动

它在融化

在微微发粘地恋爱

在变成新鲜的

泡沫和鱼


狗也会出现

会背着身

像躲藏一千年的羞耻

远处是碎砖

近处

是嗅过的城市

淡黄、淡白的水汽

被赶进田垅


它会打喷嚏

那就打吧

让泡泡囊囊的田野

鼓起

慢慢挤住天空

打吧

不要在清醒的刺痒中

停止


停止是岩石

是黑墓地上

那个扭住的小兽

停止

水鸟像大雪一样

飘落下来

夜晚前的丁香树

窸窸窣窣




碧绿碧绿的小虫


碧绿碧绿的小虫

在花墙边一动不动

它那火样的绒毛

会烫伤无知的爱情


人类接受了祖训

奇想也随之消溶

孩子们紧抱着书包

对美丽格外小心




溯水


我习惯了你的美

正像你习惯了我的心

我们在微光中

叹一口气

然后相互照耀


在最深的海底

我们敢呼吸了

呼吸得十分缓慢

留在浅水中的脚

还没有变成鱼


它不会游走

冬天也在呼吸

谁推开夜晚的窗子

谁就会看到

海洋在变成洼地


有一个北方的离宫

可以从桥上走过

可以在冰面上

亲吻新鲜的雪花

然后靠紧墙壁


温暖温暖的墙壁

小沙漠的、火的、太阳的

墙壁

真不相信

那就是你


真不相信

她就是你

在许多年前

在许多发亮的石块那边

她就是你


她低低地站着

眉心闪着天光

彩色的雨正在飘落

大风琴正冲击着彼岸

我在赞美上帝




从鸟瞰到水线


棕黄平滑的气流

使我看到沉默

看到砂砾

在正午时分喷出

它们炫耀着

去侵袭细小的神灵

我看到戎人

失去了兽皮

毛发在风中长长地拖着

背过身

一对对倒向岩石

没有谁敢于游动

没有手指

敢变成鱼的脊骨


然而

臂弯是永恒的

它不会沉没

它是为爱而弯曲的

它要保存晴空

在岩层中

一片蓝的、椭圆的

小珐琅像一样的

晴空

还有海

还有浸湿的船

在这微小的无限中摇曳

还有盐

一粒粒咸味的光亮


我在那

捞过海藻

没有用

为了让大海呼吸

每个网孔都爆发了炎症

被波浪送走

被埋进柔软的绿色丘陵

我打着轻微的寒噤

水晒热了

皮肤发红了

那些整齐的石壁尽头

悬挂着影子的旗

水线一上一下

交错滑动




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


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

总想从干燥的灰烬中走出

总想在湿草地上凉一凉脚

去摸摸总触不到的黑暗


我好像沿着水边走过

边走边看那橘红飘动的睡袍

就是在梦中也不能忘记走动

我的呼吸是一组星辰


野兽的大眼睛里燃着忧郁

都带着鲜红的泪水走开

不知是谁踏翻了洗脚的水池

整个树林都在悄悄收拾


只是风不好,它催促着我

像是在催促一个贫穷的新娘

它在远处的微光里摇摇树枝

又跑来说有一个独身的烟囱——


“一个祖传的青砖镂刻的锅台

一个油亮亮的大肚子铁锅

红薯都在幸福地慢慢叹气

火钳上燃着幽幽的硫磺……”


我用极小的步子飞快逃走

在转弯时吮了吮发甜的树脂

有一棵小红松像牧羊少年

我哔哔剥剥笑笑就爬上树顶


我骤然像镁粉一样喷出白光

山坡忽暗忽亮煽动着翅膀

鸟儿撞着黑夜,村子敲着铜盆

我把小金饰撒在草中


在山坡的慌乱中我独自微笑

热气把我的黑发卷入高空

太阳会来的,我会变得淡薄

最后幻入蔚蓝的永恒




我们喜欢葡萄


在北方

全城孩子都热爱糖果

我们喜欢葡萄

我们用最小的手帕把它包好

让灰头发的云

在一边难过

我们不管

“砰”地一下关上前窗

抓住铜宝剑

打退帐顶上一队队飞过的人马

我们从后门逃走


我们是和九点钟一起逃走的

穿过黑夜的乌木林

金子全在树荫下发绿

月亮好大

不像是黄粉笔画的

像探照灯那样怕人地照了一会

天就开始挨打了

是雷公爷爷打她

白鞭子“啪一啪”

后来,又好了

世界又泡进了凉风和温水中


有棵树整个变成了知了

伸着须须

不时地怪叫

我们躲开它,一转身

就碰上了喝醉的太阳

他剪着短发

皮肤像西红柿一样发亮

他害怕一排排碰坏的台阶啃他

他要去上班

要在早晨的山顶

变成少年


山下有纸叠的房子

有穷孩子的梦

有公路

蒙着厚厚的非洲红土

上边走着斗牛士和步兵

他们刚刚登陆

海上还漂着火山的叹息和沸石

他们不断注入谷地,集结着

他们叫重兵

他们像一只黑铁熨斗

要熨平一片土地


真不聪明

没等吃午饭就去打仗

还摇晃那些饿扁的旗子

金黄的大鸟

一只只轻松地飞走了

在不远的场地中变成谷垛

北风在石块上开始漱洗

用薄薄的蓝色水流涂抹杯子

我们开始穿湿袜子

在水洼间跳来跳去

像是一种游戏


最后,总要困的

就故意一绊

落进那片张开的梦里

蒿子在折断时放出一蓬蓬清香

我们交换着呼吸

谁都找不到了

包括那些明亮的大雪花

那些总在画彩色眉毛的水滴

那些被春天吹动的小风车和药棉

黑土地上的兔子

她以为穿白衣服就会打针


我想亲亲你

然后睡去

忽明忽暗的日光灯“噔”地亮了

世界上再没有夜晚

老上帝总在放冷气

我们别梦见那串葡萄

也别梦见狐狸

小手帕在地铁门口垂着

最后在这呢,最后在这呢

五月的车站上

落着细雨




南国之秋


橘红橘红的火焰

在潮湿的园林中悬浮

它轻轻嚼着树木

雨蛙像脆骨般鸣叫


一环环微妙的光波

荡开天空的浮草

新月像金鱼般一跃

就代替了倒悬的火苗


满天渗化的青光

此刻还没有剪绒

秋风抚摸着壁毯

像订货者一样认真


烟缕被一枝枝抽出

像是一种中药

它留下了发黑的洞穴

里边并没住野鼠


有朵晚秋的小花

因温暖而变得枯黄

在火焰逝去的地方

用双手捧着灰烬




南国之秋


我要在最细的雨中

吹出银色的花纹

让所有在场的丁香

都成为你的伴娘


我要张开梧桐的手掌

去接雨水洗脸

让水杉用软弱的笔尖

在风中写下婚约


我要装作一名船长

把铁船开进树林

让你的五十个兄弟

徒劳地去海上寻找


我要像果仁一样洁净

在你的心中安睡

让树叶永远沙沙作响

也不生出鸟的翅膀


我要汇入你的湖泊

在水底静静地长成大树

我要在早晨明亮地站起

把我们的太阳投入天空




南国之秋


红色和黄色的电线

穿过大理石廊檐

同样美丽的水滴

总在对视中闪耀


高处有菱形的金瓦

下边有水斗嬷嬷

雨水刚学会呜咽

就在台阶上跌碎


劈劈叭叭的水花

使蚊子感到惊讶

它们从雨中逃走

又遇到发颤的钟声


至今在铁棍之间

还扭动着一种哀怨

大猩猩嚼着花朵

不断想一只鳄鱼


四野都飘着大雁

都飘着溺死的庄稼

忍冬树活了又活

夜晚还没有到来




东方的庭院


因为寂静

我变成了老人

擦着广播中的锈

用砖灰

我开始挨近那堵墙

掘湿土中的根须

透明的乐曲不断涌出


墙那边是幼儿园

孩子拍手

阳光在唯一的瞬间闪耀

湖水是绿的

阴影在亲吻中退去

草地上有大粒的露水

也有落叶


我喜欢那棵树

他的手是图案

他的样子很呆

在远处被洗净的台阶上

脚步停了

葡萄藤和铁栏杆

都会发明感情


草地上还有

纯银的蜘蛛丝

还有木俑般

走向大树的知了

还有那些蛤蟆

它们在搬运自己的肚子

它们想跳得好些


一切都想好些

包括秋天

他脱下了湿衣服

正在那里晾晒

包括美国西部的城镇

硬汉子,硬汉子

它们用铁齿轮说话


我是老人了

东方的庭院里一片寂静

生命和云朵在一个地方

鸟弯曲地叫着

阳光在露水中移动

我会因为热爱

而接近晴空




都市


每扇门

都吐出一些人来

拖着伸缩不定的影子

在那碗大甜羹里游动


月亮早就腻了

别理它

还是想梧桐

它没有摸到电线


就被砍去了左手

甚至不能

换一个姿势

等待情人




土地


我轻轻触到了你

干鬃毛又硬又厚

许多肥大的母獾

就这样睡着

紧紧地用鼻孔

抵着土穴忍着

暗红色猩热的呵欠

忍着旧砖块

摞起来的梦决不理会

蜜蜂的痛苦


我轻轻地属于你

我的愿望并不

迟钝有把小刀

在皮革上来回擦着

危险的彩虹

危险的海的笑声

没有谁在早晨

在蓝天的窗前

卷起过

熊的影子




净土


在秋天

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

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

和叶片

所有枯萎的纸币

都在空中飘飞

前边很亮

太阳紧抵着帽沿

前边是没有的

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

的雪片


我车上的标志

将在那里脱落




穷,有个凉凉的鼻尖


穷,有个凉凉的鼻尖

他用玻璃球说话

在水滴干死以后

四周全是麦地

全是太阳金晃晃的影子

全是太阳风吹起的尘爆

草棵蓬起了

很热,很热

粉红色的妇女在堤坝上走着

田鼠落进门里

落进灰里

灶台上燃着无色的火焰


穷,有个凉凉的鼻尖




倾听时间


钟滴滴嗒嗒地响着

扶着眼镜

让我去感谢不幸的日子

感谢那个早晨的审判

我有红房子了

我有黑油毡的板棚

我有圆咚咚的罐子

有慵懒的花朵

有诗,有潮得发红的火焰


我感谢着,听着

一直想去摸摸

木桶的底板

我知道它是空的,新的

箍得很紧

可是还想

我想它如果注满海水

纯蓝纯蓝的汁液

会不会微微摇荡


海水是自由的

它走过许多神庙

才获得了天的颜色

我听见过

它们在远处唱歌

在黄昏,为流浪者歌唱

小木桨漂着,它想家了

想在晚上

卷起松疏的草毯


好像又过了许多时候

钟还在响

还没说完

我喜欢靠着树静听

听时间在木纹中行走

听水纹渐渐扩展

铁皮绝望地扭着

锈一层层迸落

世界在海上飘散


我看不见

那布满泡沫的水了

甚至看不见,明天

我被雨水涂在树上

听着时间,这些时间

像吐出的树胶

充满了晶莹的痛苦

时间,那支会嘘气的枪

就在身后


听着时间,用羽毛听着

一点一点

心被碾压得很薄

我还是忽略了那个声响

只看见烟,白的

只看见鸟群升起,白的

猎狗丢开木板

死贴住风

越跑越远




熔接


血液里充满细小的泡沫

阳光在身边走着

石块跌倒了

跌倒了很久

一块,一块放弃了铁瓮

春天的雨很绿

夏天的泉水在深谷中唱歌

那里有树

独龙族姑娘喜欢背着身

从垂落的黑发间观看鸟群


淅淅沥沥的声音

不断响起



好像又过了很久


你赤着脚

点着鲨鱼的脊背

好像又过了很久

那面张开的鳍,干了

黑白相间的棘刺,干了

整个黄昏都透着腥味的光亮


你赤着脚

等着风吹过沙梁

等着风吹过愿意崩坍的沙梁

黄昏透着腥味的光


几十里盐都凝结了

铁针在探测深浅

几十里盐都是湿的

海在远处闪亮

一股股银簪般扭动的海

在远处闪光

暗蓝暗蓝的珐琅海呵



灯微微一动

就降落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有瓦片

要有纯红纯红的火焰

亮锃锃的瓦

你为什么要去碰它

在越来越黑的山窑那边


纸的火焰

纸的烧化的人影


在边缘

那些细小的火星不肯熄灭

那些细小的火星泡沫

不肯熄灭

那些细小的火星虫

烟柱是透明的

那些细小的火星虫

我温暖的忧郁已升上顶端




暗示



如果路灯是淡绿的

黑土地上就会

生长荠菜

路灯是淡绿的

四边都是棕色的天空

是结实的

正在收拢的花瓣

蚁蜂在花心爬着

在小心地弹直后腿

蚁蜂在花心爬着

在吸食凉凉的蜜汁




每天这时候

我都要去接一个学生

在鲜黄的门楣下

安装电线

我安装过许多思想

安装过许多集成电路

的表情

我说:给一把钳子

把灯放低

影子在顶棚上晃着

你在不停地显现




经常会站得太久

集市上有画

身后有荒地

烘过的墙土迸散开来

透出饼干的香气

经常会站得太久

太阳在身后按着手印

谁在给谁

星星被选一遍

一次次在蓝胆石上

画出凹痕




很小的时候

我就知道

黑夜是一卷布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

黑夜被人补过

很小的时候

我就在暗室里哭

用手摸着鞋子

红灯一阵阵发乌

白昼在摇荡别人的笑声

铁器在瓷盘中响着




脚印会不断出现

脚印,没有人

脚印会不断出现

在前边

在楞楞凸凸的路上

脚印出现了

有人在向前走

闸门痛苦地响着

铁锈被缓缓撕开

有人在向前走,转弯

石块上没有手帕




窗户外没有窗户

很好,睡神在风中走着

一个阿拉伯睡神

摸摸我的头发吧

我在发烧

摸摸我的头发吧

我在发烧

睡神在风影中走着

在尽头有一张小床

灯光已经很旧了

在尽头有一张雪白的小床




早晨的花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逐渐在草坡上

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含着蜜水

所有细碎的叶子

都含着蜜水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用花心鸣叫

细细的舌尖上闪着蜜水

她用花心鸣叫

蜂鸟在我耳边轻轻啄着

她用花心鸣叫

风在篱笆附近响着


远处是孩子,是泡沫的喧嚷

她用花心鸣叫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

她用花心鸣叫


我同时看见

她和近旁的梦幻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

早晨的花很薄

早晨的花在坡地上睡去

早晨的花很薄

被海水涂过的窗贝

也是这样,很薄

早晨的花很薄

陆地像木盆一样摇着

木盆在海上,木盆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也是海上的




我不是海上的


空气中有明亮的波纹

花朵很薄


我不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呵

我不是海上的


她们用花心唱歌

在海上,我被轻轻揉着

像叶子一样碎了

海有点甜了

我不是海上的


花在睡去,早晨在哪

风正一点点侧过身

穿越篱笆




都市留影



在烛火和烛火之间

亮着残忍的黎明


整个帝国都在走动

都在哗哗地踏着石子

头盔下紧收着鼻翼

这是一种享受

中午的风吹着尘土


筒裤向前汹涌




有人在涂油漆

时间滴落在地上

有人在涂粘稠的奶油


不幸有一股怪味




我在桥上弄鞋跟

防止道路脱落


春天在桥下

不高,唇不红

口袋里有去年的酸果




下桥,向后转弯

有公园

晒热的水到腿上

更衣室里没人


影子有罪

在阳光下齐齐地铲土




“还可以去找证人”


废水在雪地上流着

青蛙在树上大叫

青虾是一种夜晚


还找证人


星星的样子有点可怕

死亡在一边发怔




探监


有天

我去看望那些死者

我被时间挡着

板棚那边有空地

历史沐浴着阳光

戴羽毛的人走来走去


他们向我看着

渐渐惊讶起来

他们说:那有一群鸟

挤在网里想飞

一个被称为世界的柜子

里边放着酸奶

还有

鹅蛋




很久以来


很久以来

我就在土地上哭泣

泪水又大又甜


很久以来

我就渴望升起

长长的,像绿色植物

去缠绕黄昏的光线


很久以来

就有许多葡萄

在晨光中幸运地哭着

不能回答金太阳的诅咒


很久以来

就有洪水

就有许多洪水留下的孩子




我承认


我承认

看见你在洗杯子

用最长的手指

水奇怪地摸着玻璃


你从那边走向这边

你有衣服吗?

我看不见杯子

我只看见圆形的水在摇动


是有世界

有一面能出入的镜子

你从这边走向那边

你避开了我的一生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粗砂糖的墙壁

渠水向荫处流着

干了的叶子在做梦

篱笆里有很多树叶

粗砂糖的墙壁

后边的向日葵很黑

粗砂糖的墙壁

野蜂破坏了画面

一个没有人的村子

一对对树枝走动起来

软软地踏上台阶

周围埋伏着土豚




在幽幽的水沟这边


在幽幽的水沟这边

头发灰白的人

提着水桶

水中有菱形的光亮

水沟在树林边缘


许多瓶子升起

窗子也同时起落

窗上有棕色的粉尘

黄昏的鱼

在显示内脏


在空气中摘下锁绊

薄的铜壳像鳃

灯亮着

在木楼梯的木梯间里

许多古书在写古诗


吃饭前总要等谁

露台上有圣徒

门上有一个把手

用月亮把天打开

门里有放好的圆桌




海的图案



一间房子,离开了楼群

在空中独自行动

蓝幽幽的街在下边游泳

我们坐在楼板上

我们挺喜欢楼板

我们相互看着

我们挺喜欢看着




一个人活过

一个人在海边活过

有时很害怕

我想那海一定清凉极了

海底散放着带齿的银币

我想那一定清凉极了

椰子就喜欢海水




房子是木头做的

用光托住黑暗

在一束光中生活多久

是什么落在地上

你很美,像我一样

你很美,像我一样

空楼板在南方上空响着




从三角洲来的雷电

我被焚烧了

我无法吐出火焰

通红的树在海上飘着

我无法吐出有毒的火焰

海很难

海露着白白的牙齿




有一页书

始终没有合上

你知道,雨后有一种清香

有时,呼吸会使水加重

那银闪闪巨大的愿望

那银闪闪几乎垂落的愿望

有一页书正在合上




我握着你的手

你始终存在

粘满沙粒的手始终存在

太平洋上的蜂群始终存在

从这一岸到那一岸

你始终存在

风在公海上嗡嗡飞着




门大大开了

门撞在墙上

细小的精灵飞舞起来

蛾子在产卵后死去

外边没有人

雨在一层层记忆中走着

远处的灯把你照耀




我看见椰子壳在海上漂

我剖开过椰子

我渴望被海剖开

我流着新鲜洁白的汁液

我到达过一个河口

那里有鸟和背着身的石像




我在雨中无声地祈祷

我的爱把你环绕

我听见钟声在返回圣地

浅浅的大理石上现出花纹

浅浅的大理石的花纹

浅浅的大理石的花纹

我用生命看见




海就在前面

又大又白闭合的海蚌

就在面前,你没有看见

海就在我身边颤动

一千只海鸟的图案

就在我身边颤动

你没有看见那个图案




浅色的影子


浅颜色的影子在接纳秋天

夏天的鸟呢

胸衣在平台上飞着

很久,很久的风在天上

紫色的秋天

白色的鸟在光束间飞舞


现在的问题是窗子

夫人温热的透镜

花蔓像金属一样

在边缘生长

从拜占庭,从很久以前

水晶就显示了死的美丽


我们说黑夜

我们长方形的火焰和瓶子

那紫色告诉过我们什么

那节节草可以调节的钟

时间在每颗砂子里颤抖

红色的大蚂蚁叫做生命


永远不会有风

一队队尘土可以驰去

可以说

云躺在狗的床上,被抬着走

可以爱,很美的叶子

使血液充满波纹




“一切很好”


“一切很好”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可以在寂静的死中燃烧

还有那滴雨和鲜血

可以带来微笑

我们都在灰暗的街上颠颠行走

被细致地分类

被装进每天都开启的箱子

灰色的云和我们一起上工


我们看着脚上的鬃毛


我们变成过狼群,在石块中

现在又变成了羊

我们颠颠

走着,闪闪的

泪水,发不出一声嚎叫

我们的影子总不说:很好

影子把嘴伸向路边

他们让我知道,箱子里有麦草

箱子里有麦草,箱子里有麦草




波浪推送着你


波浪推送着你

那唯一的时刻,船板交叠在一起

波浪的手指探进发际

又悄悄抽出

红色的海洋像旗,黑色的海洋像旗

直线交错的热带海洋呵

波浪推送着,水星在散开

那星星点点光滑的谜语

紫色的章鱼在一片水谷中舞动

你的手指洁白像叹息

崭新的帆像柏木一样发光

阳光在展示困倦的美丽

你是美的,长桨在整齐地落下

陆地上的太阳都垂在树边

那金黄黄的金玉米的发缕

蓝天在石块间说着

你是美的

深绿的,剥去浮沫的涌浪在不断升起

细小的金饰在瞬间溅落

声音很低很低

你是大海唯一的珍奇


当你推送大海的时刻

水鸟慌乱地飞着,冰块在南方轻轻地碰击

古海岸开始显示那个奇迹

你是美的

你是我唯一的陆地




工作


泪水浸湿了许多日子

今天是蓝的,墙上有鸽子

我的床又回到墙里

重新希望一小片晴空;

今天是晴朗的日子

应当写高兴的诗

我需要切下一小片空地

需要两排年轻的锯齿;

雨从墙上溜走

我把世界推开

慢慢后退

早晨放大了整个广场;

后边有黄色的街道倾斜

白色的衣物像一个小点

墙后有人问了

这是不是那个世界




许多时间,像烟


有许多时间,像烟

许多烟从艾草中出发

小红眼睛们胜利地亮着

我知道这是流向天空的泪水

我知道,现在有点晚了

那些花在变成图案

在变成烛火中精制的水瓶

是有点晚,天渐渐暗下来

巨大的花伸向我们

巨大的溅满泪水的黎明

无色,无害的黑夜的泪水

我知道,他们还在说昨天

他们在说

子弹击中了铜盘

那个声音不见了,有烟

有翻卷过来的糖纸

许多失败的碎片在港口沉没

有点晚了,水在变成虚幻的尘土

没有时间的今天


在一切柔顺的梦想之上

光是一片溪水


它已小心行走了千年之久




有墙的梦寐和醒



永远等待

醒来


有一些叶子落在地上

最后留下的鸟、鸟窠

我寂静的生日


四边有许多枯草

干枯了,还在生长


蛐蛐在夹道中研究音乐

我的生日在秋天


我只能说

阳光投下了这么多

石头,有生命的迹象




好多年前

我就开始等了


水泥地上有松疏的雪花

小池塘上有冰

在黑夜里亮晶晶地滑着

还有水中被握紧的木头


蓝色的大气会按坏屋子

我想背着身一直走


我在洁净的生命里发呆


小鸟扑打着谷仓的门

石磨在薯块中间

幽幽暗暗的凉气


我从单眼皮的小窗里向外看着

窗纸有点困倦




因为星的缘故

雨水总要渗漏下来

灰色的瓦压在一起

一只很笨的乌鸦

没有一点预兆


那些书滑落下来

滑到我肩上,我手有点麻

我声音的鸟

没有同伴


在黑色的水上燃火

火是美的

一种浓郁的美丽

水的微笑碰到了墙壁


我的呼吸

是一只纸船




你知道峡谷吗

世界上有许多峡谷

有的峡谷上有寺庙和树枝


我说的是更远的峡谷

更远的水留在夜里


我摸过太阳放好的

石块,热石头

水没有带走的石块


峡谷上的黄昏

那是被青色冲淡的火焰

我希望有黄昏


墙在石头里笑了,墙


那只小船触到墙

用一盏小灯的手去摸

小灯是我给的




墙壁沉默地在试衣服


浅浅的水上有灰烬

迎接什么,或者逃走

我害怕水底的黑夜


我天生不配做鱼

我有鱼的诱惑


那只船还在摸水面

水上有喝风的洞穴

你想逃走,还有许多条件


水厚起嘴唇

挨着岸,一下下亲着

岸上有通明的屋子

窗子上挂火绒


铁船临近




我需要走动

我的手要看春天

香烟纸上的春天


黎明的墙跟着我

黎明的头盔


高原垂着许多土块

我肩上垂着许多土块

我的心就是土块


巨大的黎明被弯曲过来

迫使我在炊烟中想鱼

鱼没有根须

鸟好像有

可以在光中浮起


不断不断喝风的小风箱呀


看着太阳

大大地看着没烟的太阳

我活在影子的表层




我几乎看过春天了

我的手去看的,上边有花粉

她不会骗我


那你去看过墓地吗


墙只有一面

就像只在一面写字的纸


我不是鸟

我的声音去过


一个没有水的地方

更没有峡谷

乳胶色的气泡正在坍落

一个地方在饿

一个地方在渴

一个个半圆的肚子


包装完善的人类


我希望有墙




土地终于直立起来

我就在墙上行走

这是我唯一的路了


那是我唯一的路了


一个个星系向我游来

一丝丝吃苔的小鱼

我几乎笑了

那手像网一样张开

我没有网吗


月亮有壳


火焰从缝隙里迅速滴落

一滴滴透明蜜色的火焰

涂黑了我的耳廓




昨天停电

月亮是唯一的灯


城市腋下堆着煤,热热的

路上有士兵


你睡在床上

你的脚站在墙上

你的脚趾生长在墙上


你用手去关窗子

你把雨滴叫鱼

雨滴在堆放的铜上

面积很小的积水


你想要会走动的墙吗

你想要会走动的墙吗

你想要会走动的墙吗


那里有日本式拉门

玻璃也可以做门

亮晶晶的玻璃开始转动


宽大的叶子有点亮了

这是一种早晨

叶心注满明亮的脉纹

太阳开始入侵


在会议开始的时候

大地晃动着短矛

大地在微微抵抗


这只是“一”的早晨

到处都在用方糖建造城市


铁栏温顺地站在四周

中心是摇荡的阴影

外边是不再呼吸的芒草


请慢慢伸出手去




我仰望过这里的葡萄


我仰望过这里的葡萄

我的牙齿一粒粒发亮

我的秋千一次次在空中散开

我的额心碰到太阳


我一生都在爱那个秋天

那个绿色和紫色的默想

凉凉的傍晚在叶缝里吹气

薄薄的日子上有一层甜霜


现在那一切已溶化干净

新锯开的小木屋里只有沙浆

再没有小白狗一下跳进水里

也没有在山顶吃草的月亮


再不能把大木床搬进竹林

满目可见都是一种楼窗

长大的女孩全在灰云中行走

走进家就把门轻轻插上


剩下的树都在街上生锈

有时说说毒品和手枪

一些灯像针孔样昼夜发炎

还有些像是弹弓枪留下的小伤


大货轮在港口长长地哼着

铁门里滚出男人和菜筐

现在的葡萄再不用久久仰望

它长在小贩们潮湿的手上


只剩下雨还在数那些日子

没用的心都跑到金链条上摇晃

我梦见太阳把云照得透明

透明得几乎发出轰响




分布


在大路变成小路的地方

草变成了树林


我心里荒凉得很

舌头下有一个水洼


影子从身体里流出

我是从一盏灯里来的


我把蟋蟀草伸进窗子

眼睛放在后面,手放在街上




转折


阴空下没有生锈的麦子

是五十队罗马士兵

后边是红头发军团

在草原的鼓舞下前进


前边有一圈忠心的蘑菇

一顶小花的帐篷

她用清凉清凉的泪水洗脸

用紫颜色来写名字


甲虫在日光中修理机械

小蜂在不断等待亲吻

这时敌人刚越过洼地

开始攻击黎明的国土


我见过巨人的旗子

被芳香准确击穿的头颅

在泥地上变白的大块砾石

就是那次战争的遗骨




有时


有时祖国只是一个

巨大的鸟巢

松疏的北方枝条

把我环绕

使我看见太阳

把爱装满我的篮子

使我喜爱阳光和羽毛


我们在掌心睡着

像小鸟那样

相互做梦

四下是蓝空气

秋天

黄叶飘飘




失误


我本不该在世界上生活

我第一次打开小方盒

鸟就飞了,飞向阴暗的火焰


我第一次打开




迎新


春天是远处的故事

白蒙蒙的雪

还没有遮住树梢


春天是路上的故事

马铃在响

口袋在微微地摇


春天是等待的故事

很亮的银窗纸上

小鸟在睡觉


春天是到来的故事

六点钟刚刚敲过

就有人在台阶上跺脚




高高低低


把一个瓶子倒放着

世界会有所改变


鸟群飞过去剩下节拍


长出铜币的是一公斤小麦


珍宝形如计谋


空气平卧在地


高高低低高高低低

声音重新响起




底片


青草很凉

我的手害怕月亮

唾液沾着碎屑

弯鐮绕过刀伤

凶恶的小城市咬它

触须在指间延长


它在玉米地里爬过

它救出过一件衣裳

它曾帮甘草的根茎找路

它曾把星星安在缺角的河岸上

它去每个窗口抚摸裂痕

一一叩问过上帝许诺的死亡


我的手害怕月亮

小小的温暖的灯光

才算是家乡

整个夜晚都可以叹气

听被褥诉说铁栅的冤枉

生活背后是思想

那道坚定的门还没关上


手放到枕头下边

一大片月光

青草清凉




颂歌世界


季节·保存黄昏和早晨



多少年了,我始终

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

我造了自己的房子

修了篱笆,听泉水在低语时

睡去,紫花蕊间有透明的脚爪

我感到时间

变得温顺起来

盘旋着爬上我的头顶


太阳困倦得像狮子

太阳困倦得像狮子


许多蝙蝠花和影子

那些只有在黄昏时才现出的岩石


那些岩石向我重复的话

那些溪水向我重复的话

白色的书和深深的丛林




我每天饮那溪水

我有一个铜瓶

我知道东方是无穷的,那么

西方也是无穷的,海水正一步步

侵入我的河口、湖滨

几千里白色的沙丘


荒凉的城上有鹰,我的小木屋装满齿轮


金色幸福的齿轮


几千里海水贴着我的面颊

小海草在不安地摇动

我每天的愿望呵

小海草在台阶边不安地摇着


你没有在圆石头上放钱币

冰的小鱼在游泳

你乌黑的眉毛俯向黎明




我要你眼睛里的金子

太阳的金矿

你一直在很小的岛上牧羊


红海是你的嘴唇


你一直在很小的热带岛屿上放羊

在清清楚楚的羊齿植物中间,拖着疲惫

的鞭子,太阳无法合拢的手指


为什么,我不爱你的银色的鼻线

那一公分一公分银的微笑,那清晨

红石楠下现出的美丽的深渊

永恒的夜和贝壳鸣奏着,在奉献早晨


听见空气了吗


空气赞美我从罗马来

我的脚下有矿砂,我是今天的钟神




锁上四边的门

我的手伸向你的气息


苍蝇和老人在街上,灼热灼热的铜

在中午发烫,中午的夜不肯移开

他的手指,在夜里深深寂寞燃烧的

火焰呵,属于尽头的黄昏


我的手在你颈边汇合

在清凉的山口的风中生长

在你光滑的峭壁上无声无息


许多许多书,石头以外的季节


我轻轻转向你


我的发丝在蜷曲的芳香中生长


秋天来了,秋天会带来许多叶子




就在那个小村里


就在那个小村里

穿着银杏树的服装

有一个人,是我


眯起早晨的眼睛

白晃晃的沙地

更为细小的蝇壳没有损坏


周围潜伏着透明的山岭

泉水一样的风

你眼睛的湖水中没有海草


一个没有油漆的村子

在深绿的水底观看太阳

我们喜欢太阳的村庄


在你的爱恋中活着

很久才呼吸一次

远远的荒地上闪着水流


村子里有树叶飞舞

我们有一块空地

不去问命运知道的事情




提示


和一个女孩子结婚

在琴箱中生活

听风吹出她心中的声音

看她从床边走到窗前

海水在轻轻移动

巨石还没有离去

你的名字叫约翰

你的道路叫安妮




方舟


你登上了,一艘必将沉没的巨轮

它将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

现在你还在看那面旗子

那片展开的暗色草原

海鸟在水的墓地上鸣叫

你还在金属的栏杆上玩耍

为舷梯的声音感到惊奇

它空无一人,每扇门都将被打开

直到水手舱浮起清凉的火焰




懂事年龄


所有人都在看我

所有火焰的手指

我避开阳光,在侧柏中行走

不去看女性的夏天

红草地中绿色的砖块

大榕树一样毛森森的男人

我去食堂吃饭

木筷在那里轻轻敲着

对角形的花园

走过的孩子都含有黄金




内画


我们居住的生命

有一个小小的瓶口

可以看看世界


鸟垂直地落进海里

可以看看蒲草的籽和玫瑰


我们从没有到达玫瑰

或者摸摸大地的发丝




来源


泉水的台阶

铁链上轻轻走过森林之马


我所有的花,都是从梦里来的


我的火焰

大海的青颜色

晴空中最强的兵


我所有的梦,都是从水里来的


一节又一节阳光的铁链

小木盒带来的空气

鱼和鸟的姿势


我低声说了声你的名字




河口


没有成为鸽子和花朵的人仰面躺着

那个梦想的土堆

那个梦想得到的村子

有人在山坡上种牛蒡,有人在墙上

涂水,这时他躺着不愿起来


他知道花的阴影,海星的阴影

他知道阴影就是海水

茂盛的队列赞美着向上走去


总有人要变成草原的灰烬

变成雪水流出村庄,乌鸦在枯萎

一枚枚沉重的鸟打翻了土地


总有人要变成盲人的道路,歌的道路

总有手伸向灵魂的国土


总有人在思想,脸上现出阴凉的光辉

总有树要分开空气、河水,分开大地

使生命停止呼吸,被自己的芳香包围




调频


全国的工匠在修理黎明


从右边下山左边是星星

左边是白羽毛的商人,左边是黎明的大型齿轮


一边是紫豆花,一边是紫金属的天平


把手压在窄窄的钟座上

遇见的人都不见了


我想起以前的一些生命

一些梦中的铜币


黄昏的浴灯


在崩坏的大峭壁上走着,灌木和人群

还有二十几里海滨的道路


还有可能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

使鸟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

鸟在空中说话

它说:中午

它说:树冠的年龄


芳香覆盖我们全身

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

我们在风中游泳

寂静成型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水银



从炉口把水灌完

从炉口


看脸看白天

锯开钱敲二十下


被车拉着西直门拉着奔西直门去






二十几只鸟没了


我怀疑厨子

椅子

··鸟一跛一跛地

家鸟·围住水池

的嘴被鸡踩着

捆椅子

腿伸出来到外边捆椅子

·

极了




届时


一小片风景进了院子

陪来的

是字

头一扬一扬

没注意就爬满了铁丝


总坐着

看字

风吹得枝划到处都是

脸上鞋上

历史书到处都是


女儿从一楼走上楼顶




我们写东西


我们写东西

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

一粒一粒运棋子

有时是空的


集中咬一个字

坏的

里边有发霉的菌丝

又咬一个


不能把车准时赶到

松树里去

种子掉在地上

遍地都是松果




村子里鸟不多了



村子里鸟不多了

是不多了

出来走走


村里有

村外也有



谷子

掉在地上

站在泥里

被风中的大镰刀

一下割倒



你给我装装米罗




红酒


上我一样的当了


总以为吹笛子

就会自由

会呜呜地打开衣领让胃飞走

多么软的绸子

在小舞台上

把瓶儿排好

领唱必须用棍敲

子的嘴

黄昏的时候灯光大亮

圆圆的

对着

走不能用灯光说话




失事


屋顶上又蒙了雪

雪上又有了煤

一千七百米上空

又开始闪烁


琴说

青春是一把琴

不要弹它

要抚摸它


一千七百米上空

突然断掉




家·家


无论走多远

我都回家

摸铁炉子镜子

毛苏苏的毯子

你的头发


都写信

写远处冒烟冒呀

窗帘飞过一间间大房子


都在街上看呀很大的鸟

穿着松树的花穗来了

用眼睛熔化我

熔化你

唱歌光着脚光着脚来了


翻过来翻过去变成白纸一张


摇一摇变成蓝色的水池


还得写好呀抱着你


更小更小

往后退


更小更小

家一次次向后逃跑





有一个球

接着有观众

接着有以前的事

船向前航行

接着说认识补上夜晚

床酒精一大片

闪闪发光的名片

在风中停了

你还拿蜡烛进来

唯一迟到

学生

她看不起你


拿着葱

看她远远捡球的样子




上边有天


上边有天

一软一软一软一软


你用不着转弯

用不着把车灯开着

路上烟飘来飘去


你用不着

拿照片


拿语言

拿烟


微微一蓝

蓝过来了




作业


中午我抄台阶

一级

一级

都写满

这样谁死了

就能说

血是怎么流的

离树多远

我们的人多么需要汽车


中午

过马路


大门开着

我们的莺莺留在语文中了




小斗


再也找不到坏了的

炉子还是挖过了

听它吸气在地下

灭了的烟雨

口上放着鞋


我得尽快地避免想

祖母被烟缠住

侧过去看墙上

贴好的事下半部分

纺纱唱歌转轮的女工


还得从亥时伊始

大河大禹挖鱼的村落




麻衣相法


和你进屋的是谁

过去说话的又是谁

挂楼梯挂满了落了盘子

雪地上嘿嘿一点

有人拉住说喊喊盘子



洗衣服晾着微微亮着

一小块土坯

小姑娘在哪见过

紫色带格的衣服

带格的衣服在雷雨前见过



你的信像可以打开的盒子

暴风雨摸亮四壁

四个角银银的

你侧身坐着

侧身坐一坐然后开始



玄歌渔歌

为歌

生生生生

麻相无理

惹得云彩都飞了





我们摘下熟了的果子

我们创造早已成功的东西


我们摘下已经熟了的果子

微微转动

光芒四溢

我们创造已经成功的东西

和廊柱


转摇摇柄

滴哩滴哩


天上飞绕着你的燕子




柳罐


声音轻轻一碰

站起来两个人


山上有城

城下有树

树下有人


她们花哦谢了又谢

细眉细眼

手持刀棍





你看不会有尽头

你看被空气挫了


你看

成吨成吨的站着

小脑袋

的空气

海带

海水

庄稼都湿了


看过移一移先前的名字吧


五千面镜子照着空虚的海水

阿尼达在松手时

感到了死亡的歉意




日晕


大地上长麦子

也长诗人

你看周身转动

鸟向前飞

宝石心

地上模糊的齿纹




直塘


在岸上睡了

在水里睡了

柚子在沙田坝里垂着


十几里水,十几里月色


水在天上

天在水里

云彩悄悄隐没


十几里水路睡了


有人放桨

唱歌

咿哦,咿哦

十几里水

草晃了


早起的人遮遮灯火




暖天


我抱你哭

像抱树

没完没了听

心跳水冲果子

早晨光

冲学校走廊


是早到了

分数点位子

里边树遮天蔽日

太阳放红米

太阳在砖心

画出火来


里边碑一块一块

字也倒

笔清清楚楚

里边树遮天蔽日

里边碑一块一块倒着


我还是想

站着数

把位子点着

烟一直倒一直倒

让汝沏茶

转弯踏步




阳光下的人


阳光下的人

没有眼泪

阳光下的人

不会哭

阳光下的人

只默坐着

被影子支着

阳光下的人到远处去

升到高处

阳光下的人就这样跟帐篷走了

没有动

也没有说话




铁矾


谁也不给你院子

有时看见男的

小脑袋兵

在树下站着


到处掉了苹果


她们挺多

挺高兴的样子

说话完全不懂

叽叽呱呱的过去

脚被水照了


花也多

有两朵




机关


这就是你要的国王


对大家说话


手关窗子


这就是你要的国王雪地上放一把杓


这就是你要的国王生前的宠臣

说是他削了被水推动

过街时微微闪耀


这是你的兵

和匣子

想坐又不能坐的水泥台阶

弶!


用一千个兵照照

只盎




法门


楼上楼下都是灯

灯都病了

发黄光

中间有人对你说

秸茜出去了么

一个小米

一个小国

出去干什么

不干什么

肉末


墙上墙下都是粉

粉都热着

黄蒙蒙的

秸茜吉茜

水都热了

出去


一个小时

一个小锅





只有一次她想这事

裂纹像头发

她洗瓷器

忽然碰到了花


她想那些花

在街上

只露一点

看不出园里的样子


看不出沙狗

大柳树垂住

中午风

吹了铁丝


每层花

都动

都让她收紧脚趾


花香屋子空

一个人

一人

那是最美的年龄





日子过去

钉满小旗

钉住的人还不少

完了相当高兴

可以乘机提出

下棋没腿的人

和有腿的都有胡子

编在一起

一编

可以拴住房屋


屋里的人出不去

继续下棋

长胡子

毛笔

在墙上画画墙壁

画屋子里边人又画

一望无际的大地方

白云点点窗户如雨

城市有好几处

城里的姑娘摘去玫瑰





进来

箱子走了


你一人看马车

你一个人是两块相互折磨的积木


锅爸爸或者儿子




墓床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间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明示


无限临近的事物

也有温厚的本性

就像从苗圃出来

背着枪

满面笑容




淡水湾


春天是鲸鱼

银闪闪的

咬手指


春天是带鱼

一动不动

装进袋子


春天是蜘蛛螺

转我

转你

那么多餐具


你敢让手开些花来





泥沙千百次

抚摸房子


我怀念那些细小的邻居





她在门边看夜

这边和那边

欧洲很远

亚洲很远

星星全都改变


来回钉的上梁

带我到横木中间

墙板上刻着岁月

旧日的尘土

气息新鲜


那个童话之后

就是我的寓言

画页里总有些什么

喜欢故事的人

也许会拿去翻翻




建设


给兔子搭屋子

给鸡建家

碎片都留给自己


我因此爱上了

房子和土地

脚也长长的

手也长长的

短的时候反而不多

一正经

就到梦里去了




树林里


树有很长的睫毛

向下看

露光闪耀


树身一抖

飞来飞去小妖

重重一跤


树也砰的一下

逃不能逃

顺势一抱


树呜呜叫

拽着鬼怪

走下坡道




卡娃卡娃③


你们从地下伸出手

向我说你们的事

被土箍住的绿色手指

保持着优美的描画


我点头或者摇头

为你们的耐心着急

手我是有的

就是不知如何碰你


风有风的办法

光有光的办法

它们可以懂吧

一定不要叹息




婆罗


一边是鲜花大树

一边是结硬果的小树

猫那样小心地看着

使事情重要起来


做各种阴险毒辣的表情

忽然发现猫的内心

有一个洞

它不会说出去


到死在众说纷纭中

有一片云

会像雪山

一动不动




海篮④





七节虫


就怕这种事

本来是看电影

却进了考场

坐下来向前走

东西乱放


我说借光

这是长大以后学的

还学会安心

边上女同学

用卷面摇小铃铛


我说狗站起来了

她说考试考面包

我说狗坐下去了

她说早上吃面包

我说狗闭上眼睛


走很长的桥

桥台上有我和寺院

偷的东西

透过栏杆

把它放好


我好

毕业走出来买锹

一只鸟梳出许多小鸟

远远近近都是鸟叫




茶叶


土地

远远的

秋千放着


捡草的小罕一路捡一路走

一路走一路捡

光的

每个大臣都做


抬头抬脸抬成好几层壳


吃饱了

都出门去好几百

果子掉了好几回


你父母不再请客


个是什么

是你没有说




素子钱


都还是小孩子

刚过了节

颜色都淡


我已经忘了

过去也是这样吗


晒黑一点还认识


你眼毛太长

看不出来


她在写下雨快下一点老师在黑板上写

为什么不写我的名字


过去也是

过节穿好衣服

活活泼泼地坐着


我知道

我爱




看见


我看见苹果

在花开的时候

远远地看

只有这一片是红的

十五只鸟在路上飞

飞过飞不走了




麦田


你在很多人中间看我

看过

你很小

闭上眼睛的时候很蓝


我知道你在一本书里站着

前边有木板


怎么也不知道

春天看不见只有一次

花全开了

开得到处都是


后来就很孤单




小说


X

地球是一滴蓝色的水

中间住着微弱的火焰


XX

你们尽可以劝告

鱼在沙滩上晒太阳

鸟在空中睡觉


XL

是我们抬高了星辰的位置

决定从下边仰望它们

我们想在上边居住


L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人呢


LXX

亲爱的

地又塌了

在生命到来时

你要保存她





一层层拉开树枝

你看树站着睡觉




扫瞄


他们上楼

没有人


开枪的时候

别忘了火花闪烁的街道


一边人不能到另一边去

另一边也不能


走廊里大多数人都不能到另一边去


这是真正的恐怖

烧剩的房

像人牙齿


LI

他在前边站着

领子发红

你必须行礼

你必须笑

你担心你太好看


LI

你可怕极了

笑的


上次不是这样

己巳己巳

己巳己巳




集市


很多人喜欢唱歌

有的老有的小

有的在船上


他们唱起来

海就变成连在一起的浪花了




重名


这树要开花

再一看是叶子

细一看也是花

满山满树都是叶子

她美丽像手指

有点不好意思




海盗


如果大柳树要起变化

孩子们一定吓坏了

从一到九数扣子就像

骑车过厂门我还没走

站岗的人已经疯了




打开窗子的声音


打开窗子的声音

你听见了

远处是海


光滑的船

伏在沙丘上

远处是蓝蓝的海


你听

最小的声音是海


船伏在沙丘上

远处是蓝蓝的一片




九月


我把路修到山上

采果子给你

我摘果子从那些死了的树上

一百年前鲜艳的果子


我把它给你我的孩子

你的头发

一直垂到地上一直垂着

抬起头来

对我慢慢微笑




回文几何


树上有树一边是鸟书中有书一边是树


是不清楚听不清楚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山上下山


蚂蚁散步




日历


有一天刮风

屋顶乱响

有一天有三个晚上


有一天可以看见教堂

在树林里

整整齐齐

海水升到天上


有一天一个大胖子

拚命晒太阳


有一天听鸡唱歌

清理厨房一直唱


有一天什么都不想


有一天吃鱼钉房子

一直钉房子

听好了

房子就是阳光




青虹


是人所共知的麦田

风把它吹好

像树一样向右

像马一样

要拨住马上飞过的女孩


天天有个

个个像了


嘉什么也不说

像父亲一样

为黄昏预备了灯火




一人


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

他是清楚的

在呼吸中在他长大的手掌里

在他危险安心的爱的时候


它不是黑夜的猫看你

海水走近公路

不是黄昏时一点点亮起的灯火

车把光没进海底


它是最新的种子花

婴儿在血中啼哭

它是明亮的鱼生动的火

照亮你在无人的一刻


这是一条宽广的大路

你避开一切像玩

又是车重新开始

春天推你轻轻推你过去


谁也不知中止玫瑰

刀剑一些灿烂的火药

能敲钟唱歌熔化玻璃

在它停止走动的桌上


我所做的仅仅如此

拿起轻巧的夜的酒杯

你们真好像夜深深的花束

一点也看不见后边的树枝




邓肯


考试是中国发明的他说

然而世界通行人可以透过筛子

变成面粉和饼干


法律是希腊完成的他说

人可以变成安全的灰土看罪犯梦

在壁炉里燃烧不会溅出一点火星


世界是上帝造的他说

把那些天国漏下去的人继续粉碎

并且发酵给地狱装上纱门


烟斗是哪来的我没问

我看烟雾上升徐徐蒙蒙靠近窗子

轻轻一绕离开了我们的课堂





中华门


是早晨都有的冰雪

一共四个

她总是靠边骑车

小孩跟着攘一大块土

路就成了


认识的人说

到我家去

她还画画吗

乖极了不管是谁

在累的时候


不是这样

要研墨要慢一点

吃东西慢慢磨墨

她说

看着自己的座位


她挺好




东华门


院子里有那么多便宜东西

最便宜的是你

跑来跑去让皇后穿衣服

她说你这样不好

待一会儿去做手术


院子里有那么多侍女

想回去绕着栏杆

倒楣的是玻璃

她弯下身照镜子皇后说

她上中学的样子讨厌极了


一个人在院子里开水车装玻璃

他是哥儿俩儿

那么年青

在台阶下更年青了她

刚从美国回来看画吗?


院子最重要的是家具

他不懂咬了那么多洞

还修

楼就这么高上去

六十把龙椅卖二百美分


院儿里在院子里你一点也不着急

你一点钱也数不清楚数你

钱就这么高上去你一急

就搬桌子

说这事交给我得了




剪贴


这么多好时光

花儿

你的人在树上


那么多小工厂

花儿

你的人在树上


铜铁钉

钉帽子

绿山羊


花儿

你的人在树上


离地十五尺

跳北房

高级老头

一枪一个


花头朝下脚朝上




琉璃厂


看郊区水大了青铜铺

入云山唐代四马绕山过鞋


在柜台上你帮我说

去一个地方看摊

后来又不说了早上说

认识看两摊晚上

又不说了早上冷


你去过知道提防什么

她让你坐你不坐

还得回来前边都满了

我们是一块来的一块过

横多少钱都不卖我


去两处学校路上

放车树发芽他是好曲的

以前的人头发往回梳

一直在车上对我说

给你那么多都不绿


是一块嘴绿的你不知道

应该少要熊推门这么暖和

是好久以前的人了


笑火不死闹这干嘛


大嘴大嘴金乌雀

全的一数七十多块




紫竹院


在水里走回城

电视蓝蓝的



今天是你的日子

在走廊里干活

是你弟弟的事

在黑暗里吹笛子

是他的事

你快走了


你快走了水没有了



水没有了

快要走了


影子碰我

影子说·你和别人在黑暗里吹笛子




首都剧场


星期六她说猫

过了三点她说猫

猫猫


老虎不动


12人一桌

伴草莓糖苹果老虎檄札正好

你跟我跑吧


这几天你太注意扁脸

钥匙

其实水一烫马就倒了

腿越细越长越倒能不倒吗


星期六开会看

金银嗳虎狸斑

12人一拨看在哪

要照相得端点水来


这是小猫

翻老虎褂子你看你笑他看他笑

大家都笑

女孩都笑她们不累


白果骨朵日中天

她跟她她跟他

上白果树

过了三点她说她们都是


过了三点灯不亮

他们只吃一点

灯开不亮能不亮吗

她坐在床上想你怎么活的


叫猴过花厅

不对

猫过花厅煤田里边过花厅老虎身上打黄蜂

猴啊猴啊过花厅煤田里边过花厅


你怎么停了


屋子近


老虎身上过花厅煤田里边打黄蜂

猴啊猴啊打黄蜂

煤田里边过花厅

老虎身上打黄蜂




昌平


画完了涂上青草

他不好意思

不死球跳跳


球跳对你有好处


别把桌子翻了

怎么说也不会

上边抓着他圆领呢


小叉子小刀


他不好意思

这段时间

得教小孩画玻璃


后边事到了前边


死不了

他得画玻璃

整整齐齐的玻璃青草




六里桥


站了很久的树湾子拐弯

现在就向警察

撒沙

一层层撒到西单岗亭


上午到西单四十

个节目来回跳椅子红的

报告周秘书士尉

回家去下雪

雪蒙玻璃


像画

下雪下大雪要一千张


白纸小跳蚤活不了

鸡啄鸡

嘴多嘴

庙归庙

三十五条军规拔钉


早上好八一厂上车到湾子

西直门东边封门活不了


星期五吃麦片茶叶

肖山运动员白纸跳蚤

显圣


特别兴奋的是来回跳跳角小了


她在山上

很高很小像钉子

山很小很高很黑树


白纸小跳蚤

一天下雪

湾子停车

把树锯得圆圆的

好几段






南池子


好像有一些微小的声音

被鸟放在四周


好像有一些球在抽屉里

花尖尖的放得很大


好像来的时候就说

花是狗

花要吃东西



花花·狗

一个大嘴巴从腿上餮开




太平湖


钓鱼要注意河水上涨

水没人了

你的包放在船上

钓鱼要注意河水上涨


到处都是水了

你的包漂在船上


钓鱼要注意河水上涨

水没了

你的包漂在船上


你还小没想到晚景凄凉




故宫


他们修的窗子挺好看

是他家亲戚修的

一共两个门鸟叫成四个

有屋檐

本来就挺好看的


亲戚们都知道·先提板凳

我也知道·为什么没做好呢




白石桥


我感谢院子是飞着的鸟

她们在我来时和衣睡觉




公主坟


她们说冷

冷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她们在家乡的小路上

在母亲地前面

把花放好

放花

十五年

树显得高高大大




虎坊桥


老虎在过道里走来走去

你看事不太好

窗子下的猫脸朝上

看向日葵

你一下拿出了那个钉钩

掉了的称盘在麦穗上

麦穗掉了麦杆站着

依莲娜是瑞典画家

他们一下砍掉了他的脑袋

三分之一你能和老鼠说些什么

他们拉他过去

又拿着毛乎乎的椰子回来

在路灯下一刀

你劝他告诉他这一回

要把腿掰了

小椰子里边也长头发


<大地上有这么多金黄的日子>


他们在后边走在后边

<金黄的花在微风中摇曳>

你靠前边一下子笑了




建国门


你又点不起太阳

连炉灰都带着

后来的人拿一串枕木


第一次烧了一层

第二次炸了

钻进去你就觉得

不对

灰尘变白也没用碳夹





万泉寺


再往前不管

是那些鱼昏了头


因为危险

他要看你

回来时渠里已经没水了


是种葡萄还是

摘葡萄有好几家

葡萄园


拉着她的手

走到大门口


她在田里

她也在田里

那是不是所谓的安全第一呀




将台路


我的愿望因为长征的一步一驱

变得无以适从




门里消息


太阳也会惊人的美丽

人们生活着却平淡无奇

用钳子绞绞铁丝

就等着门里消息


门里有端庄孵蛋的鸡

钉房子也会屏声静气

园里丢着的那个木耙

正讲说和本源的关系




有天


总有那么一天

阳光都变成叶子

我的路成为宫殿


每块石头都可以住一住

那里的花纹

最大的画家都惊叹


总有那么一天

叶子都变成阳光

我的木台升到天上


每个小钉都会讲故事

那里的新奇

最小的孩子都入迷





宜科科巴巴

宜要工作要把字印纸上

飞机嗡嗡作响

宜要工作一年

要见人要演讲

要过太平洋和大西洋

宜干嘛走?


宜要死了




你在等海水吗


你在等海水吗海水和沙子

你知道最后碎了的不是海水

你在等消息吗这消息

像一只鸟要飞起来





好久没看见雪了

只有春天和绣球花

开得盛呢盖着

我薄薄的屋顶


有人爱花有人爱人

有人爱雪而我

却爱灰烬的纯洁


提水看山看火被烟带走

落叶纷纷绿荫长长

光束累累


阳光水和灰烬

一朵花的颜色

爱的三个季节




兔子


·

绿麦子绿花

地开花树长叶子

女的女着就是那个

上去的土坡


树开花地长叶子

绿麦绿花

待一会就被她给弄红了


·

挺好的门开着

门上挂着一把锁

太阳是凉的

月亮是凉的

只有心里有点热


·

中午的影子转到西边去了


做一个影子生活

还是做太阳这样的问题

不用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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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未定 你我皆是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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